田中的黑色轿车,如同一只收敛了爪牙的暗色巨兽,静悄悄地停在霓裳照相馆门前。
车门打开,先下来两名神情冷峻的卫兵,分立两侧,随即,身着熨帖军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田中健二少佐才缓步踏出。
店内,石云天早已听到动静,他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可能外露的锐气彻底敛入眼底,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恭敬与惶恐的神情,小跑着迎出门外,腰身自然而然地微躬。
“太君!您来了!快请进!”他的声音带着刻意模仿的、南京本地伙计常见的软糯腔调,却又因“紧张”而略微发颤。
田中健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从下车伊始就牢牢锁定在石云天身上。
他没有立即进门,而是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这个看似卑微的学徒,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小山子君,不必拘礼。”田中的中文流利得近乎标准,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今日路过,想起钱老板说过你暗房手艺精湛,正好我这里有几张私人照片,想请你帮忙冲洗一下。”
“能为太君效劳,是小的福分!”石云天连忙侧身让开道路,动作略显慌乱,仿佛受宠若惊。
田中迈步进店,两名卫兵则守在了门口,隔绝了内外。
钱贵闻讯从内间出来,脸上堆满谄笑,额角却渗着细密的汗珠。
田中没有理会钱贵,径直走向暗房方向,石云天赶紧在前引路。
暗房的门开着,里面各种药剂器具摆放整齐,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就在这里吧,”田中在暗房外的小厅坐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纸袋,“底片在这里,要求比较高,需要最精细的显影,不能有任何瑕疵。”
“是,是,小的一定尽心尽力。”石云天双手接过纸袋,态度恭谨。
就在他转身准备进入暗房时,田中突然像是随意闲聊般开口:“小山子君,听钱老板说,你是城南小河沿村人?”
石云天心头猛地一紧,但身体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他回过头,脸上带着乡下人提到家乡时常有的、略带腼腆的笑容:“回太君话,是的,就是南边五里地那个小村子。”
“哦?”田中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可我听着,你的口音……似乎不太像本地人啊,倒有几分北地的味道。”
来了!石云天瞬间明白,这是田中发动攻击的第一个试探点。
他早有心理准备,脸上立刻适时的露出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和委屈,语速稍稍加快,带着点急于辩白的急切:“太君明鉴!小的……小的老家原本是在北边,直隶那块儿,前些年老家闹灾荒,活不下去了,才跟着爹娘逃难到南边,投奔小河沿村的远房亲戚,这口音……是打小带的,改起来难,平时也尽量学着本地人说话,可一着急……就露馅了。”
他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神躲闪,将一个因出身背景而有些自卑的年轻人心态演绎得惟妙惟肖。
这套说辞是他精心准备的,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口音问题,又将“逃难”的背景进一步坐实,符合乱世流民的普遍经历。
田中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置可否。
他盯着石云天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石云天则维持着那副忐忑不安的神情,甚至让脸颊微微泛红,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原来如此。”田中淡淡应了一句,话锋突然一转,目光更加深邃地聚焦在石云天的脸上,“不过,我看你……总觉得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一问,比口音问题更加致命!
石云天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通缉令!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张画像。
尽管做了伪装,但底子轮廓难以完全改变,田中这种观察力极强的人,产生模糊的熟悉感并非不可能。
电光石火之间,石云天脸上挤出一种更加茫然而又带着点受宠若惊的表情,语气甚至有些结巴:“太…太君说笑了……小的一个乡下穷小子,哪有机会见到太君这样的贵人……怕是…怕是小的长得太普通,有点像太君见过的什么人吧?”
他故意把姿态放得极低,用“大众脸”来解释这种熟悉感,同时暗示双方地位的云泥之别,符合他当前的身份。
田中嘴角那丝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却更显冰冷。
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角度,看似随意地评论道:“你倒是镇定,寻常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见到皇军,尤其是被单独问话,早就吓得语无伦次了,你虽然也显紧张,但对答如流,思路清晰,不像个普通学徒啊。”
这是第三个,也是最核心的试探!直指石云天心理素质与身份不符的核心矛盾。
石云天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他猛地垂下头,肩膀微微缩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强作镇定:“太……太君,小的……小的不是镇定,是……是怕!怕说错话,怕惹太君不高兴!钱老板常教训,伺候太君要万分小心,所以……所以小的每句话都在心里琢磨好几遍才敢说……”
他甚至刻意让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显露出一种在极度恐惧下强迫自己冷静的生理反应。
他利用了“恐惧”本身来做文章,他的“镇定”不是无畏,而是源于更深层的、对触怒日寇后果的恐惧,从而催生出的极端谨慎。
这种解释,对于一个在日伪统治下艰难求生的底层少年来说,反而更加真实可信。
暗房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田中健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审视着石云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石云天维持着低头躬身的姿势,感觉那道目光几乎要将自己穿透。
终于,田中缓缓站起身,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呵,有点意思,好了,去冲洗照片吧,我等着。”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石云天如蒙大赦,却又不敢有丝毫放松,连忙应声:“是!小的这就去!”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暗房,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才敢让真实的、劫后余生般的急促呼吸显露出来。
外面的田中,太可怕了,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言语间的压迫感足以让普通人崩溃。
暗房外,田中健二对钱贵淡淡吩咐了一句:“钱老板,你收了个……不错的学徒。”
语气平静,却让钱贵感到一阵寒意。
田中走到窗前,看着南京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深邃。
他确实没有确凿证据,那个小学徒的解释看似天衣无缝,演技也几乎无可挑剔。
但是,他凭借多年的特务直觉,总觉得这个“小山子”身上有种违和感,那种隐藏在卑微下的异常冷静,以及那双偶尔闪过、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神……
“口音可以改,经历可以编,但骨子里的东西……藏不住。”田中在心中冷冷地想,“看来,需要对霓裳照相馆,特别是这个‘小山子’,进行更严密的布控了,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暗房内,石云天迅速平复心情,开始冲洗田中带来的底片。
他知道,暂时的危机虽然度过,但田中的疑心并未消除,反而可能因此加深。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如履薄冰。
他看着显影液中逐渐浮现的、无关紧要的风景影像,心中却已开始筹划如何应对接下来更加凶险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