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街口岸的清晨笼罩在乳白色的雾气中，陈志远站在中越友谊大桥的中央分界线上，脚下红白相间的国界线漆已经斑驳剥落。北仑河浑浊的河水在脚下奔涌，对岸越南海关的橄榄绿屋顶上，一面褪色的金星红旗在潮湿的晨风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身后中国海关的电子屏闪烁着\"严禁携带水果入境\"的警示，而前方越南检查站的木桌上，几个边防军正就着鱼露吃着青芒果，果皮随意丢在印着\"中国制造\"的塑料盆里。
\"陈总，那边就是经济特区。\"翻译阿勇指着河对岸一片蓝顶厂房，他衬衫口袋里别着的两支钢笔暴露了前教师身份，\"去年赵氏在这里投了三家鞋厂，工人月薪不到三百块人民币。\"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打断，一队满载着中国产摩托车的卡车正排队通关，发动机轰鸣声惊飞了岸边白鹭。
考察团刚踏入越南土地，咸腥的海风就裹挟着刺鼻的工业废气扑面而来。经济特区管委会的黎主任操着带广西口音的中文迎上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众人名牌上快速逡巡：\"远航集团？是做饮料的那个？\"他递来的名片上同时印着中文和越南文，右下角烫金的党徽有些掉漆。会客室里，挂在墙上的胡志明肖像下，一台中国产的美的空调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
工厂选址比预想的更棘手。黎主任推荐的A区3号地块紧邻赵氏的鞋厂，门口保安亭里挂着赵明辉与越南工商部副部长的合影。\"他们每月给工人放越南革命历史教育片。\"阿勇小声翻译着墙上的通知，突然指着落款处，\"看这个工会主席名字——中文音译是阮文赵。\"
张建军蹲在干涸的排水沟前，军用匕首撬起一块发黑的土壤：\"至少二十年没清理过的重金属污染。\"他掏出便携检测仪，表盘指针瞬间打到红色警戒区。秦雪的白大褂下摆在风中翻飞，她正在检测附近井水，试管里的液体在加入试剂后变成了病态的橙红色。而更令人不安的是不远处赵氏工厂的排污口——暗红色的废水正源源不断注入河道，水面漂浮着翻肚的鱼尸。
转机出现在午后的一场暴雨。为躲避突然倾泻的雨幕，众人误入特区边缘的退伍军人合作社。铁皮棚屋里，十几个缺胳膊少腿的越战老兵正在组装山寨电子表，看见中国人进来时，一个失去右腿的老人条件反射般摸向腰间不存在的枪套。
\"他们需要工作，你们需要政策优惠。\"黎主任擦着眼镜上的雨水，突然切换成生意人嘴脸，\"如果雇佣30%以上伤残军人，企业所得税可以减免到10%。\"墙上褪色的地图显示，这里距离1979年的战场遗址不到二十公里。
谈判僵持时，苏晓梅从包里取出本泛黄的相册。当她指着其中一张中国医疗队救治越南伤员的照片时，那个最警惕的老兵突然哭出声来——照片里戴红十字臂章的年轻女护士，正是当年为他取出地雷碎片的恩人。老人颤抖着解开衣领，露出胸口狰狞的疤痕，形状竟与照片里护士处理的伤口完全吻合。
\"我母亲是援越医疗队最后一批撤回的。\"苏晓梅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她指向照片角落的日期：1975年4月28日，\"那天西贡还在下雨。\"老兵们传看着相册，塑料封皮在他们布满老茧的手中沙沙作响。
暴雨停歇时，合作社的黑板上已经画满草图。退伍通信兵武文雄用假肢敲打着地面：\"我们可以改造防空洞做恒温仓库。\"他缺损的左手在图纸上勾勒出地下管网系统，\"当年挖的隧道，通风结构现在还能用。\"几个老兵开始用越南语激烈讨论，有人翻出珍藏的俄文版《军事工程学》，书页间还夹着当年的战地日记。
签约仪式在特区管委会举行，黎主任的西装口袋里别着中越两国小国旗。当陈志远在合同上签下名字时，玻璃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口号声——二十名退伍军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正帮忙清扫新厂区。他们残缺的身体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领头的武文雄胸前挂着的勋章叮当作响。
赵氏的反击来得迅猛而卑劣。开工第三天，海关突然扣留了从广西运来的生产线核心部件，理由是\"涉嫌军用技术转移\"。张建军在检查站拆开包装箱时，发现精密轴承已经被调包成生锈的劣质货，而装箱单上的签名是模仿他笔迹的拙劣伪造。
更阴险的是随后爆发的\"排华风波\"。不知是谁散播谣言，说中国工厂要抢走本地人饭碗。清晨的新厂区围墙上，被人用红漆涂满了\"中国佬滚回去\"的越文标语。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躲在椰子树后，朝考察团车队扔腐烂的芒果。
武文雄带着老兵们连夜行动。他们挨家挨户展示相册里中国援越的照片，在村口播放《越南-中国》的古老革命歌曲。当那个曾受救治的老兵掀起衣服展示伤疤时，最先扔石头的村民悄悄送来了自家酿的米酒道歉。
生产线试运行那天，河内来的记者拍下了奇特的一幕：中国工程师和越南老兵并肩调试设备，防空洞改造的车间里，胡志明与毛泽东的画像并排悬挂。张建军发明的\"陀螺仪稳定传送带\"正在运转，这个灵感来自当年越南战场上的炮弹运输装置。
首批产品下线时正值越南国庆。包装车间里，退伍军人们认真地在每个罐底刻上特殊标记——颗被稻穗环绕的五角星，这是他们当年所在师的徽章。黎主任拿起罐子对着阳光端详，突然用中文说：\"知道为什么选你们而不是赵氏吗？\"他指向门口新竖起的牌匾，上面用中越双语写着\"退伍军人创业示范基地\"，\"他们只看得见利润，而你们记得历史。\"
货轮离港的汽笛声惊飞了岸边的白鹭。陈志远站在甲板上，看着武文雄带着老兵们列队敬礼，他们残缺的身体站得笔直，像一片不屈的森林。海风送来若有若无的革命歌声，与北仑河的流水声混在一起，分不清来自哪一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