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有几名黑衣少年抬着几个沉甸甸的大木箱鱼贯而入，“哐当”几声巨响，将箱子放在赖大旁边。箱子盖被粗暴地掀开，露出里面白花花、黄澄澄、晃得人眼晕的——堆积如山的银锭、金条！还有厚厚几大摞地契、房契、借据！
满堂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目瞪口呆！
贾赦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贾政惊得手中的茶盏“哐当”掉在地上。王夫人脸色煞白，捻佛珠的手指死死掐住珠子。邢夫人更是张大了嘴，忘了合拢。
贾母猛地站起身，又惊又怒，指着地上的赖大和那些箱子，声音因震怒而颤抖：“瑛哥儿！你……你这是做什么？！赖大是我府上几十年的老人！你……你竟敢如此折辱于他？！”
贾瑛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笑容，仿佛只是扔了袋垃圾：“老太太息怒。孙儿这不是怕您老人家被某些‘忠心耿耿’的老奴才蒙在鼓里吗？特意来给您送份大礼！”他走到一个箱子前，随手抓起一把银锭，掂了掂，又“哗啦”一声丢回去，发出刺耳的声响。
“看看！看看咱们赖大管家的家底儿！”贾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嘲讽，响彻整个荣禧堂，“这些年，他打着府里的旗号，虚报采买，吃里扒外，挪用公中银子放印子钱，盘剥佃户！这些，”他踢了踢地上的箱子，“还有城外三处田庄，城里五间铺面，都是他用咱们贾府的血汗钱置办下的！单是园子这一项，他就敢虚报近三万两银子！老太太！您说，这份‘忠心’，值多少钱？！”
“轰！”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赖大发出更加绝望的呜咽，在地上徒劳地扭动。
贾母看着地上那刺目的金银和瘫软的赖大，再听着贾瑛掷地有声的控诉，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巨大的羞愤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苦心维持的体面，她信任倚重的老奴，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这个她一直视为“祸害”的庶孙，以如此粗暴、如此不留情面的方式撕得粉碎！
“你……你……”贾母指着贾瑛，嘴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怎么了？”贾瑛挑眉，笑容里淬着冰碴子，“孙儿替府里挖了个大蛀虫，追回了赃款，难道还错了？老太太若是心疼这‘老人’，那孙儿这就把他松绑，再给他磕头赔罪？”他作势就要去解绳子。
“够了！”贾母猛地一拍桌子，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地上那些金银，再看看面如死灰的赖大，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苍老沙哑，“把他……拖下去！关起来！家法……严惩！”她终究选择了现实。
赖大被拖了出去，那绝望的呜咽声渐渐远去。堂内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那些刺目的金银。贾瑛环视一圈众人各异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对着贾母随意拱了拱手：“赃款在此，如何处置，老太太您看着办。孙儿告退。”说完，他带着墨七等人，如同来时一般，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荣禧堂，留下满堂的震惊、难堪与死寂。
赖大的倒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更搅动了湖底沉积多年的污泥。那些依附于赖大、或自身也不干净的管事、奴才，感到了末日降临般的恐惧。尤其当王熙凤在贾瑛的暗中支持下，开始雷厉风行地整顿府务，查账、追赃、换人时，这股恐惧迅速转化成了绝望和疯狂的戾气。
几日后，一个更深露重的寒夜。
子时刚过，荣国府内一片死寂。突然，几处下人聚居的院落里，猛地爆发出刺耳的锣响和混乱的嘶喊！
“走水了！走水了！”
“抢啊！库房开了！”
“跟他们拼了！横竖是个死！”
混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数十个被逼到绝路的下人，在几个赖大心腹的煽动下，手持棍棒、柴刀，甚至点燃了火把，如同疯狂的野兽般冲了出来！他们目标明确——直扑荣禧堂和几处要紧的库房！意图趁乱抢掠，制造更大的混乱后趁乱逃走！
一时间，府内火光四起，喊杀声、哭嚎声、打砸声、金铁交鸣声混杂在一起，撕破了宁静的夜空！巡夜的婆子小厮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干脆加入了混乱的队伍。
荣禧堂内，灯火通明，却笼罩在巨大的恐慌之中。贾母被惊醒，穿着寝衣，在鸳鸯的搀扶下惊惶失措。贾赦、贾政、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也都被惊动，仓皇聚拢过来，个个面无人色。三春姐妹、宝钗、黛玉、等女眷更是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宝玉更是吓得缩在贾母身后，牙齿都在打颤。
“怎……怎么回事？！”贾母声音发颤。
“老……老太太！不好了！”一个婆子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上带着血痕，声音带着哭腔，“赖……赖大家的余党造反了！好几十人！拿着家伙！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还……还放火！朝着……朝着这边来了！”
“什么？！”贾母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贾赦吓得瘫软在椅子上，贾政脸色惨白，强自镇定却掩不住眼中的恐惧，口中只喃喃念着：“反了！反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邢夫人更是吓得尖叫起来。
混乱的脚步和嘶吼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兵刃撞击院门的声音！女眷们吓得抱在一起，哭声一片。宝玉死死抓着贾母的衣角，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就在这绝望恐慌的气氛达到顶点之时，荣禧堂紧闭的大门猛地被撞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瞬间涌入！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贾瑛一身玄衣劲装，肩头似乎被什么划破了一道口子，溅上了几点暗红的血迹。他一手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狭长雁翎刀，刀身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寒光！另一只手随意地拿着一块染血的布巾，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身上的血迹。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只是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一股刚从修罗场中走出的煞气与……漫不经心！
他就这样，提着滴血的刀，擦着血，如同闲庭信步般，一步步走进死寂得落针可闻的荣禧堂。那“嗒、嗒”的脚步声，和刀尖滴落在地砖上的“嘀嗒”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走到堂中，目光扫过满堂惊恐呆滞的面孔，最后落在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贾母身上，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声音清朗，带着十足的戏谑：
“哟！都躲这儿呢？几条疯狗闹事，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他随手将那把擦拭得差不多的雁翎刀往旁边一张紫檀桌上一搁，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刀尖的血迹在光滑的桌面上晕开一小团暗红。他像是累极了，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噼啪作响，然后大剌剌地往旁边一张空着的太师椅上一坐，跷起二郎腿，对着呆若木鸡的鸳鸯招了招手：
“鸳鸯姐姐，愣着干嘛？给小爷我倒杯热茶来！砍了半天疯狗，累死爷了！”
鸳鸯被他这一声唤得一个激灵，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再看看桌上那把还在滴血的刀，腿肚子都在发软。她求助般地看向贾母。
贾母此刻也刚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贾瑛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再看看他肩头的血迹和那把凶器，心头又是惊悸又是复杂。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去……去倒茶。”
鸳鸯这才战战兢兢地倒了杯热茶，双手颤抖着捧到贾瑛面前。贾瑛浑不在意地接过，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长舒一口气：“啊！舒坦！”仿佛刚才只是去后院砍了几根柴火。
放下茶杯，贾瑛的目光在惊魂未定的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回贾母身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犀利：
“老太太，这次的事儿，是赖大那帮余孽狗急跳墙。人是都料理干净了，该抓的抓，该埋的埋，火也扑灭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点冷嘲，“这也算给咱们提了个醒。府里这些年，是人是鬼都敢伸手，再不整治，别说省亲了，怕是连这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人拆了当柴烧！”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从赖家抄回来的、还放在荣禧堂角落的金银箱子旁，用脚尖踢了踢：
“这钱，追回来一部分。加上从其他几个不老实的管事那儿抄的，填园子剩下的窟窿，勉强够了。不过……”他顿了顿，看着贾母骤然亮起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孙儿觉得，这园子，有些地方，该改改。”
“改改？”贾母一愣。
“对！”贾瑛走到书案旁，也不管旁人目光，拿起一支笔，蘸了墨，就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飞快地画了起来，边画边说：
“山子野老先生的设计是好，可有些地方过于靡费，不合时宜！比如那几座纯金箔贴顶的亭子，看着是气派，可除了招贼，还有什么用？省亲也就一日，日后维护起来更是无底洞！换成琉璃瓦，阳光下一样流光溢彩，省下的金子够买多少好木头？还有那片‘玉石铺地’的设想，简直荒唐！下点雨就滑得站不住脚，华而不实！换成青石板嵌鹅卵石，既雅致又实用！还有引活水造湖，工程量太大，耗费巨万！不如就地利用现有的沁芳溪，稍加疏浚拓宽，点缀些假山亭榭，意境一样清幽！省下的银子，把各处屋舍的用料用实些，冬暖夏凉，才是正经！”
他语速极快，思路清晰，寥寥几笔草图，便将几处最靡费、最不实用的设计点出，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替代方案。节省的预算，竟高达数万两之巨！听得贾母、贾政等人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这看似完美的园子图纸，竟有如此多可精简之处！更没想到，这个他们眼中只会打打杀杀、不学无术的庶子，竟有如此务实精明的眼光！
贾瑛画完最后一笔，将笔一丢，拍了拍手：“怎么样？老太太？省下的银子，足够把园子建得既体面又实用，还能留些应急。您觉得如何？”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贾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贾母看着那张草图，再看看眼前这个眼神锐利、侃侃而谈的孙子，心中翻江倒海。她不得不承认，贾瑛的话，句句在理，切中要害！这方案，不仅解决了眼前的财政危机，更为府里长远计！这份见识和魄力，远非贾政、贾赦等人可比！她沉默良久，最终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妥协：“就……就依你所言吧。”
贾瑛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老太太英明！”他话锋一转，脸上又浮起那副混不吝的表情，搓了搓手指：“不过嘛……这园子动工在即，各处都要用钱，账面上那点银子，周转起来还是有点紧巴巴的……”
贾母和贾政等人脸色又是一变。难道……他还要钱？
只见贾瑛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赫然是一张……银票！面额巨大，印着“恒通宝号”的朱红印记！
他将银票随意地拍在贾母面前的炕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里是五万两。”贾瑛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算小爷我借给府里的！利息嘛……就按市面上最低的算！老太太，您给打个欠条就成！”
借？！欠条？！
荣禧堂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巨额银票，再看看贾瑛那副浑不在意、仿佛只是借出五两银子般的轻松模样。
贾瑛却浑不在意众人的震惊。他随手拿起桌上那杯鸳鸯刚倒满、还没人动过的热茶，也不管是谁的，仰头“咕咚”一口喝干，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拿起那张银票，塞到还在发懵的贾母手里，又抓起旁边一支笔，蘸饱了墨，硬塞进贾母有些僵硬的手指间。
“来来来，老太太，受累！签个名，按个手印！手续齐全，童叟无欺！”他笑嘻嘻地催促着，那模样活像个逼人签卖身契的地痞。
贾母握着笔，看着手里的银票和那张空白的“欠条”，再看看贾瑛那张混不吝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颤抖着手，在欠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
贾瑛满意地拿起欠条，吹了吹墨迹，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怀里。他拍了拍胸口放欠条的位置，对着满堂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众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成了！债主收工！各位继续歇着，压压惊！小爷我砍人砍累了，回去补觉！”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转过身，顺手抄起桌上那把还在滴血的雁翎刀，扛在肩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步三晃地走出了荣禧堂，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只留下满堂的鸦雀无声，和那张静静躺在贾母手中、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巨额银票。烛火跳动，映照着每个人脸上那无法形容的复杂神情——惊惧、震撼、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