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小院。
因着宋志明今日休沐的缘故，茶叔吩咐阿衡务必在吃食方面多上些心思。
卯时刚过，灶房就亮起了火光，阿衡决定给宋志明熬碗百合莲子山药粥。
这粥得用文火慢喂，足足喂够两个时辰才能将里头的山药熬成绵密的糊状，再加上炖得软烂的百合，最是安神补脑。
阿衡哼唱着乡间的小调，找了个木凳坐在灶子前头，双手撑脸，睁着大大的双眼看着灶壁里橘红色的火苗。
少女的身影透过火光的映射照映在墙壁上，头顶悬挂的干辣椒也被锅中的热气熏得更红了些，还有眼前孤独冒泡的细粥，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而美好。
如果没人提醒，阿衡都快忘记了从前那段在村里被人虐待的日子。
忽地，窗外又响起了熟悉的布谷鸟叫声，依旧是三长两短，低沉短促。
阿衡愣住，朝门外看了两眼，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
她慌忙地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环顾四周后才想起这个点不会有人起得这样早，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脚步朝院外走去。
阿衡照例来到与人约定好的地点，果然见到一个蒙面的男人。
男人不发一言，阿衡却是很着急，率先开口询问：“这次是什么吩咐？”
阿衡的声音急促，她生怕茶叔突然醒来去到灶房问她粥煮得怎么样了。
男人不慌不忙，不带一丝情绪：“主子吩咐你的事情，别忘了。”
“切记不要让宋志明发现你的异样，也不要做多余的动作，切勿打草惊蛇。”
阿衡点头：“我知道。”
男人闻言，没有多说什么，鬼魅一般跃上房檐，眨眼间就消失在天际。
阿衡见状，原路返回小院，还不忘拐去巷尾的老张头那里割一块豆腐带回去。
少女离开后，身后的桐树后突然出现一道青色的身影，正是宋志明。
前世杀手的身份让他的耳力和警觉性异于常人，早在那道熟悉的鸟叫声响起时，宋志明就睁开了双眼。
他快速披衣起身，跟在阿衡身后离开小院，一路走到这里寻了个地方站定，二人的对话也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里。
宋志明皱眉，这个厨娘果然不简单。
只是，她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将一个厨娘送到自己身边？
一阵清风挂过，宋志明拢了拢身上的外衣，也让人头脑更清晰了些。
无论对方意欲如何，按兵不动才是他如今最好的对策……
宋志明轻手轻脚回到小院，避开灶房里忙碌的阿衡，重新到床上，一如既往地等待茶叔进来将自己唤醒。
吃过早餐，宋志明离开西城小院，一路往班楼的方向去。
他今天过来不是找老板冯盛才的，而是另一个熟人。
一进班楼，就看到大堂内一桌桌大快朵颐的客人，酒盏相碰的声音混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净是滚烫的烟火气。
自从新版的荷叶鸡推出后，给班楼又增加了不少客源，宋志明短时间内没有开发新菜品的打算。
宋志明叫住一个跑堂的伙计，问他可知道小五在哪。
跑堂的指了个方向，宋志明循着伙计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正吆喝着问客人要点什么菜。
多日不见，小五又长高了些，原先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如今进了班楼，再也不用担心这顿吃不饱饿到下一顿，终于长成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宋志明摇头叹息。
大周朝的京城尚且有这么多吃不饱饭的孩子，那其他偏远府城又该是何般光景？
小五刚招呼完这桌客人，一抬头就见到了远处的宋志明，对方也在看他，小五随即朝对方扬起了个大大的笑脸
他一路小跑来到宋志明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滴，小五问宋志明道：“恩人是有事要找我吗？”
宋志明点头：“我听冯老板说你弟弟的病还缺一味药，我给你寻到了。”
说罢，宋志明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小五。
小五大惊，双手接过宋志明的锦盒，缓慢而郑重地打开，果然瞧见里头放着一个百年灵芝。
小五的双眼瞬间泛上了泪光，通红的眼睛如小兔一般，直愣愣地看着宋志明：“恩人的大恩大德，我和弟弟定不会忘！”
宋志明不指望几个小乞丐能为自己做些什么，他自诩算不得什么好人，也没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
只是这几个小孩身上有一股气性，叫他想起了儿时无父无母流落街头的自己。
若不是师父好心收留，并教他本事，他也不能成为蓝星最顶级的杀手。
“你们好好在班楼做事就算报答我了，冯掌柜也不会亏待你们的。”
小五郑重其事地点头，他们一定会好好干活的。
送完老参辞别过小五，宋志明无意在班楼多留，转身离开。
谁知刚走几步正要跨出大门时，迎面走进一个熟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多日未见的宋玉。
宋玉今日和几位好友约着去班楼吃火锅，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他排队排了半个月才订到三楼的上等厢房。
春闱放榜后，父亲宋忠贤得知宋玉未上榜，回府生了好大的气。
多亏母亲有一副玲珑心，精准拿捏住了父亲的软肋，这才叫自己只跪了三天祠堂以作惩戒。
不仅如此，经过母亲和他的好一番软磨硬泡，父亲竟还许诺要把自己送到国子监读书！
宋玉心情大好，一大早就大摇大摆地来到班楼，准备和好友大搓一顿，顺便再炫耀一番自己马上要进国子监的好消息。
宋志明先瞧见的宋玉，只见对方满面红光春风得意，他未想和来人多费口舌，打算直接离开。
不料宋玉也在此时抬眸，待看到那张做梦自己都想撕碎的脸后，宋玉的表情可谓是精彩万分。
他先是震惊，再然后是厌恶和气愤，其中还夹杂些许不易察觉的艳羡。
宋玉给身旁的小厮递了个眼神，小厮识趣地上前拦下宋志明的去路：“宋公子，我家少爷有话要对你说。
宋志明被小厮挡住去路，方才抬起眼眸看向宋玉。
与此同时，对方也在打量宋志明。
宋志明今日身穿一袭青色长袍，上面没有任何装饰，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的条带。
宋玉认为宋志明今日的装扮已经是他能拿出最体面的衣袍了，却还是难掩穷酸气。
而自己呢，今日可是穿着才做的鎏金锦袍，上头还缝了金线以作点缀，腰间的美玉更添华美，这些差距好像弥补了心间的某些虚荣感，他的心下好受了些。
哼，榜首又怎样，还不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可怜穷鬼？
宋玉又仔细看向宋志明的神色，出人意料地，穿成这般穷酸模样，宋志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堪，面容依旧沉静清俊，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自成一气的淡然。
宋玉撇嘴，他最讨厌宋志明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明明是个丧门犬，却非要装出个人模人样。
“呦，这不是我那中了会元的好哥哥吗？”
“怎么，入了国子监就以为成了人上人，以为能和贵人同桌吃饭了？”
宋玉轻蔑的眼神不屑地看向宋志明，他特地放大了声音，大堂里正用膳客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到这边。
有人听到了‘会元’二字，当即一手指向宋志明的方向，与同桌相熟的邻人指指点点。
“这就是春闱的会元啊，我还当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个寒酸的书生！”
另一人也瞧到了宋玉一派书卷气的清俊样貌，眼神带上了猥琐之态：“我看也是，长得倒是白净，莫不是用脸换来的会元？”
宋玉如愿见到宋志明出丑的模样，哪里会轻易罢休：“怎么，宋会元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来得起班楼用膳了啊？”
“你和你那老仆攒了几日的工钱，才敢踏进班楼啊？”
“如今在哪里高就，才供得起你二人的吃穿，哈哈哈哈！”
宋玉身旁的几个纨绔对宋家的家私多少有所耳闻，都知道宋志明早就算不得宋家人，闻言皆跟着一阵嘲讽。
其中有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吹了个口哨，嬉笑道：“宋会元，可有订到上房，不若和哥哥一起用饭？”
宋志明对于面前的几个纨绔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唯独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宋玉对宋志明这副姿态再熟悉不过，‘呸’了一声：“什么榜首会元？”
“一个惯会拿乔做派的小人罢了！”
几人对着宋志明不住叫嚷，吵得宋志明耳朵疼。
他这具身体虽然文弱，但这几月来每日都有锻炼，身为杀手的底子还是在的。
几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他尚且对付得来。
只是班楼的生意还要做，若是动起手来不免吓跑大半顾客，损失的也是他自己的银钱。
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万分不耐。
可是，他们真的好吵啊。
宋志明叹气，罢了，大不了少挣些钱。
他冷笑一声，悄然伸出了右脚，抬腿间就能踢远一个离自己最近，也最是喋喋不休的方脸公子哥儿。
正要动作间，一道声音却打断了自己的动作。
“呦，咱们宋榜首也来有闲情雅致来班楼啊？”
来人正是钱幼斌。
钱幼斌也是刚进班楼，还没踏进大堂内，就见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堂内。
定睛一看，竟然还有他的死对头宋志明！
没错，自从宋志明进国子监这半月来，他最看不惯的人已经从孙铭变成了宋志明。
谁让这人成日里最会装出一副圣人模样，课堂上也就数他会出风头。
钱幼斌不忿，这家伙的风头都快盖过苏应淮了！
宋玉听到声音，立马转身看向来人。
钱幼斌身着玄色锦袍的，年纪和他不相上下，锦袍上金线秀制的黑豹在衣摆处张牙舞爪地张着大口，脸上带着富家公子的骄矜和傲慢。
宋玉不认识钱幼斌，幸好有身旁有一个见过钱幼斌的公子哥儿，那人趴在他的耳边道出了钱幼斌的身份。
宋玉听罢，双眼亮出精光：“原来是钱兄，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紧接着，宋玉开始朝对方自报家门：“我爹是三品御史大夫宋忠贤，小弟名叫宋玉，往后还请钱兄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钱幼斌对这些莫名攀谈的人向来没有好感，还不是想沾点他的光，他可不蠢。
是以在宋玉开口之前，钱幼斌还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姿态，直到宋玉说出自己的父亲是三品御史大夫后，钱幼斌的脸色才好看了些，朝对方淡淡颔首。
钱幼斌想到什么，眉毛微微上挑：“听说宋榜首，可是你们宋家的大公子。”
“怎么，今日你们几人，特地来此探讨经史吗？”
宋玉闻言，脸色变了变，他最讨厌别人说宋志明是他宋家的人！
“钱兄误会了，仔细算来，宋志明算不得我宋府的……他已经被我爹逐出家门了。”
钱幼斌何尝不知这些，他就是喜欢看好戏罢了。
“虽然如此，你身为弟弟也不能失了礼数，也该请宋榜首一道用饭才是，宋榜首囊中羞涩，莫要让其坐在大堂中和莽夫糙汉一道，丢了宋府的脸面。”
宋志明轻笑，眼眸瞥向钱幼斌口中大堂里坐着的莽夫糙汉们，其中有些耳力好的，已经不善地瞪向了钱幼斌。
宋玉的眼眸扫向一边事不关己般的宋志明，心头更加恼火，他哪里有这个孽种做哥哥？
这个孽种，只会给他和母亲添堵，若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被父亲在祠堂法规，怎么会有人嘲笑他连杏榜都上不去！
宋玉的双眼显出怨恨的神色，他不禁当场咒骂起宋志明来：“这个孽种，根本不配和我坐在一桌！”
钱幼斌闻言，好笑地看着大发雷霆的宋玉，宋家二公子的脑子着实不太好使呢。
宋志明眼看宋玉和钱幼斌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一个想当对方的狗，一个想看小狗发疯咬人，有意思是有意思，就是太浪费时间了。
立在一旁沉默的宋志明不想再听几人叨叨，随即开口：“你们二人聊得这么尽兴，不若拼个桌在一起吃得了。”
他的声音仔细听带着些轻蔑和冷淡，惹得宋玉立马就不乐意了。
“你以为我们和你一样，只能和这些下贱的人在大堂用膳？”
“呵，怕是你这个孽种，连班楼的上房都去不起吧！”
宋志明不为所动，眼眸轻轻瞥向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宋玉，淡淡出声：“我去不去只看我想不想去，而你……”
他停顿了一下，冷嗤道：“恐怕是这辈子都进不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