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裹挟着滚烫的血珠，柳致如同被巨锤砸出的破麻袋，翻滚着撞开墨斋气窗，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左肩那支穿透的狼牙箭因这剧烈的撞击猛地撕裂，鲜血瞬间浸透了半边破碎的衣襟，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带出细碎的血沫。后背火油灼烧的皮肉焦黑翻卷，粘着泥土和草屑，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如同被烙铁反复炙烤。右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染红了手中紧握的、边缘已经崩裂的竹简残片。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刚挤出喉咙，冰冷的杀意已如跗骨之蛆般袭来！
三柄长矛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分上中下三路毒蛇般刺到！五把环首刀卷起寒光，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贪婪的咆哮声浪般冲击着耳膜：“杀了他！食肉封王！”
濒死的绝境，反而点燃了兵王骨髓里的凶悍。柳致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贴地向左滚去，右手中的竹简残片化作一道死亡的弧光，精准无比地划过两名冲在最前士兵的脚踝！噗嗤！筋腱断裂的闷响被惨叫淹没。与此同时，他那条已呈现诡异青灰色的石化左臂，带着沉闷的风声，不闪不避地硬撼向劈头砍来的环首刀！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沉重的环首刀竟被那非人的手臂生生格开，刀锋在青灰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白痕！巨大的反震力让持刀士兵虎口崩裂，长刀脱手飞出！然而，另一杆阴毒的长矛却如影随形，带着刁钻的角度，狠狠擦过柳致的肋下！
嗤啦！
一大片皮肉被锋利的矛刃带飞，鲜血狂喷！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柳致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但他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将那声冲到喉咙的惨嚎硬生生压了回去。身体借着这股冲击力再次翻滚，勉强脱离了第一波合击的死圈。胸前那个染血的皮质文牍袋，被他不顾一切地护在怀里，成了黑暗中无数双贪婪赤红眼眸唯一的目标。
他单膝跪地，喘息如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环顾四周，心沉入无底深渊。
墨斋残破的帐幕早已被点燃，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将这片修罗场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出令人绝望的景象。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重甲步兵如同钢铁森林，冰冷的长戟斜指天空，锋刃反射着跳动的火光，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之林。更外围，是游弋的骑兵，马蹄践踏着泥泞，封死了所有可能逃遁的缺口。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兵刃的碰撞、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以及那如同魔咒般反复回荡、不断挑动着人性最深处贪婪的嘶吼：
“圣上有旨！取其血肉者封王！诛杀妖人柳致——！”
这声音汇聚成一股狂热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士兵的心防，将恐惧短暂地压了下去，只剩下对“长生”宝药那赤裸裸的、野兽般的渴望。
嗡——！嗡——！
高处，床弩令人牙酸的绞弦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致命！那不是帐内散射的箭雨，而是训练有素的弩手，在军官冷酷的命令下，瞄准同一个目标发动的精准攒射！黑色的死亡之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再次笼罩而下！
“嗬！”柳致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狂暴取代。他猛地将身边一具被流矢射穿的士兵尸体拽起，当作肉盾挡在身前！噗噗噗噗！密集的箭矢瞬间将那尸体射成了刺猬！与此同时，他身体如同鬼魅般侧移，仅存的右臂挥舞着半截夺来的矛杆，将射向头颈的数支劲弩格开！石化的左臂再次抬起，护住要害。
咄！咄！咄！
数支弩箭狠狠钉在青灰色的左臂上！箭头刺入那坚逾精石的皮肤半寸，便被死死卡住，甚至有两支箭头被硬生生崩飞！然而，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他手臂剧震，一股酸麻直透骨髓。更致命的是，一支刁钻的弩箭，带着淬毒的寒光，穿透了腿甲的薄弱处，狠狠贯入了他的左腿！
“呃啊！” 剧痛让柳致左膝一软，单膝重重砸进泥泞里！冰冷的泥水混合着滚烫的鲜血，黏腻而刺骨。视野开始发黑，水银毒素带来的麻木感顺着伤口疯狂蔓延，像无数冰冷的虫子在啃噬神经。他感觉到怀中那个青铜匣子，在胸口的位置，隔着衣物和文牍袋，正变得越来越滚烫，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暗金色的纹路在褴褛的衣襟下若隐若现地透出微光。
箭雨稍歇的刹那，整个沸腾的战场仿佛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半跪在血泥之中，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身影上。
柳致用那支染血的竹简残片，狠狠插进身前的泥地，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无视了刺入腿骨的箭矢，无视了周身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汩汩流淌的鲜血，无视了那几乎指到鼻尖、闪烁着寒光的无数枪尖。他一点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重新站直了身体！
残破的黑衣被鲜血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挺拔却布满伤痕的轮廓。石化的左臂被血污覆盖，仅存的右眼却燃烧着足以焚尽苍穹的烈焰，那火焰中是无边的悲怆，是无尽的愤怒，是睥睨天下的不屈！
他猛地将那紧攥在手中、染满自己和敌人鲜血的皮质文牍袋高高举起！如同托举起一颗足以炸裂这污浊天地的惊雷！
“赵胤——！！！”
一声怒吼，如同平地炸响的旱天惊雷，撕裂了喧嚣的战场，盖过了万千的喊杀，带着沛然莫御的内力，狠狠撞进每一个人的耳膜，震得前排士兵气血翻腾，耳膜刺痛！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柳致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滔天的恨意，“陈墨通敌卖国！铁证在此！！” 他高举的文牍袋在火光下异常刺眼。
“神机妖道！构陷忠良！邪说惑君！此乃其手书！！” 他的目光如同利剑，扫过那些因震惊而略显茫然的士兵面孔。
最后，那燃烧的右眼死死盯向士兵后方那刚刚出现的、被金吾卫簇拥着的明黄身影，发出震彻灵魂的咆哮：
“尔等袍泽！被这谎言蒙蔽，欲食我血肉以求那镜花水月的长生？”
“来——！！！”
一声“来”，如同洪荒凶兽濒死前的战吼，带着毁天灭地的悲怆与足以踏碎凌霄的战意，轰然炸开！无形的声浪冲击开来，前排数名士兵竟被震得口鼻溢血，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骇然！
吼声未绝，柳致高举的、染血的五指猛然发力，狠狠一撕！
嗤啦——！
坚韧的皮质文牍袋应声而裂！
无数染血的帛书、信件、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盖着朱红印鉴的残页……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冤魂终于得见天日，又如同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一场暴雪，在墨斋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下，激射而出，漫天飞舞！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一张写着“北狄左贤王亲启”字样的染血密信，打着旋儿，飘落在一名什长惊愕的脸上，糊住了他的眼睛。那什长下意识地抓下，借着火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瞳孔骤然收缩！
一页神机亲笔所书、罗列着“柳致妖化十证”的帛书，边缘被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燃烧起一角，带着诡异的火光和黑烟，在空中如绝望的蝴蝶般飞舞、飘散。
一份盖着陈墨那枚螭龙私印、详细记录着如何构陷柳致、如何伪造“妖化”现场、如何引导赵胤下定决心的“流程纪要”，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刚刚疾驰而至、勒马停在阵前的传令官马前泥地里，刺目无比！
漫天飘洒的“雪片”，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火焰燃烧的焦糊味，洋洋洒洒，覆盖了黑压压的军阵前锋。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维持了一息。
紧接着，距离最近、看清了飘落物内容的士兵群中，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充满惊骇与动摇的惊呼和质问：
“通敌？！陈大人……通敌？！”
“神机仙师……假的？那古籍……是伪造的？！”
“长生……长生也是假的？！陛下……陛下是被骗了？！”
“那圣旨……封王……我们……”
骚动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军阵中蔓延开来！前一秒还因“封王世袭”而狂热贪婪、赤红着双眼的士兵们，此刻脸上充满了迷茫、惊疑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前排士兵握着长矛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坚固如铁的军阵，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巨大裂痕！那裂痕源于被撕开的真相，源于被践踏的忠诚。
“轰隆隆——！”
沉重如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碾压一切的威势，狠狠碾碎了这片混乱的哗然！精锐的金吾卫如同分开波浪的铁犁，簇拥着一身明黄龙袍的赵胤，终于出现在这血腥战场的核心！
赵胤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漫天飞舞、在火光映照下如同血色飞雪的染血帛书！第二眼，便看到了尸骸狼藉的墨斋废墟前，那个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却依旧如不周山般挺立不倒的身影——柳致！他高举着手中残破的文牍袋，仅剩的右眼中燃烧的火焰，仿佛能洞穿九幽，直刺赵胤的灵魂！
“妖……人……”
赵胤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瞬间扭曲！所有的帝王威仪，所有的深沉算计，在这一刻被赤裸裸的愤怒和一种被当众扒下遮羞布的极致恐惧彻底撕碎！龙袍下的身躯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失控边缘的凶兽。他死死地盯着柳致，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曾经的功臣、一个需要除掉的隐患，而是在看一个必须立刻、彻底、从肉体到灵魂都碾成齑粉的污秽！
“柳……致！！！” 一声饱含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欲望的嘶吼，如同九幽寒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硬生生挤出：
“给朕……碎！尸！万！段！！！”
“取其血肉者——封！王！世！袭！！！”
最后四个字，如同九天神雷，裹挟着帝王最后的、歇斯底里的权威和悬赏，狠狠砸在每一个动摇的士兵心头！
封王！世袭罔替！
这前所未有的、足以让任何野心家彻底疯狂的赏格，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瞬间压倒了刚刚萌芽的惊疑和对真相的恐惧！被贪婪和帝王积威双重驱使的士兵们，眼中刚刚消退的赤红再次疯狂燃起，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不顾一切！狂热的咆哮再次压过了质疑：
“封王！世袭！”
“杀！杀了他！”
“为了王爵！杀——！”
刀枪如林，弓弩上弦，带着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纯粹、更加不死不休的杀意，如同无数条毒蛇，死死锁定了风暴中心那个摇摇欲坠、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孤狼般的身影！
柳致孤立于尸山血海与万千刀锋的核心。染血的文牍袋碎片如同凋零的残花，在熊熊烈焰与浓烟中无力地飘零、坠落。赵胤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狰狞扭曲的面孔，在龙旗与金甲金吾卫的簇拥下，成为这血色舞台最森冷的背景板。
士兵们狂吼着“封王世袭！”，踩着同袍的尸体和飘落的“真相”，带着被彻底点燃的贪婪，如同决堤的黑色狂潮，再次层层叠叠地压了上来，要将那孤立的血色身影彻底淹没、撕碎！
青铜匣在柳致紧贴胸口的怀中，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那褴褛衣襟的破损处，暗金色的古老纹路正不安分地脉动着，散发出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明显的微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在这绝命的杀局中，被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