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意犹未尽的玄阳真人，苏沐云并未停歇，便径直来到了通天学院的另一处圣地，大雷音寺的别院，名为“小西天”。
与见道崖的仙风道骨，超然出尘不同，小西天里，处处都透着一股宁静祥和的禅意。院中没有奇花异草，只有一片青翠的竹林，和一株枝繁叶茂，仿佛撑开了一方天地的巨大菩提树。
一位身穿陈旧僧袍，面容枯槁，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的老僧，正盘坐在菩提树下，手中捻着一串深褐色的佛珠，双目低垂，宝相庄严。
他便是来自西域大雷音寺的得道高僧，苦禅大师。
苏沐云的到来，并未让他有丝毫动容。直到苏沐云在他面前静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他才缓缓睁开那双仿佛看透了世间沧桑的眼睛。
“阿弥陀佛。”老僧的声音沙哑而悠远，“施主身上，杀伐之气甚重，怨魂缠身，业力如海。老衲此番前来，便是欲以佛法，度化施主心中戾气，以免施主日后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他的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他能看到，苏沐云那看似平静的气息之下，隐藏着尸山血海般的杀戮景象，那是琼林宴惨案留下的深刻烙印。在他看来，这等业力，若不加以化解，迟早会成为心魔，吞噬其主。
苏沐云闻言，神色依旧平静，她对着苦禅大师微微躬身，轻声说道：“多谢大师提点。晚辈手上，确实沾染了诸多魔道妖人的鲜血。若杀戮有罪，晚辈愿一力承担。但若能以杀止杀，以一己之罪，换众生安宁，晚辈在所不惜。”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苦禅大师眉头微蹙，他没想到，眼前的少女，心性竟如此坚韧，甚至可以说是……执拗。
“痴儿，你已着相了。”苦禅大师摇了摇头，叹息道，“众生皆苦，唯有放下，方得自在。你所执着的‘守护’，本身便是一种我执。若不放下，终将被其所困，坠入无边苦海。”
说着，他便开始为苏沐云讲解大雷音寺的根本大法《大日如来真经》。经文宏大而庄严，字字珠玑，皆是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无上妙理。佛音阵阵，在小西天内回荡，仿佛能洗涤一切尘世的污秽与罪孽。
然而，苏沐云听着这玄妙的佛法，心中却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她安静地听了许久，直到苦禅大师讲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之时，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
“大师，晚辈有一事不明，想请大师解惑。”
“施主请讲。”
“大师所言，世间万法皆是虚妄，应当放下。可若真是如此，佛陀又为何要心怀慈悲，普度众生呢？这‘普度众生’之心，难道不也是一种执念，一种‘有为法’吗？”
苏沐云的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苦禅大师的心头。
苦禅大师的讲经声，戛然而止。他愣住了，浑浊的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之色。
是啊，佛说要放下，可佛本身，却又担负着世间最沉重的责任。这本身，就是一个难以自洽的悖论。这个问题，也是佛门之中，历代高僧大德都在参悟的终极禅机。他没想到，今日会被一个杀气缠身的少女，如此直白地提了出来。
“晚辈以为，真正的‘放下’，或许并非是舍弃一切，变得空无一物。”苏沐un看着陷入沉思的苦禅大师，继续说道，“而是看清了世间虚妄的本质之后，依旧选择去承担，去守护。明知是梦幻泡影，却依然愿意为这泡影中的一丝美好，燃尽自身。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慈悲，真正的大无畏。”
她的这番话，没有引用任何佛法典籍，完全是她对自己本心的剖析。我心即道，我行即法。她的道，便是守护。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业力缠身，她也无怨无悔。
苦禅大师怔怔地看着她，久久无言。他感觉自己毕生修习的佛法，在这一刻，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本想度化苏沐云，却没想到，自己反倒被苏沐云的“道”给问住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佛号声，从菩提树的另一侧传来。金蝉子身披金色袈裟，赤着双足，从竹林深处缓缓走出。他面带微笑，眼神澄澈如琉璃，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苏施主此言，已得佛法三味。”金蝉子走到近前，对着苏沐云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师叔祖想以‘出世之心’，化解施主‘入世之行’，却不知施主早已在入世之行中，悟得了自己的‘出世之法’。是师叔祖着相了。”
他的话，如同一道清泉，瞬间点醒了苦禅大师。
苦禅大师浑身一震，看向苏沐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需要被度化的罪人，而是看待一个与自己走在不同道路上，却同样值得尊敬的求道者。
“阿弥陀佛。老衲，受教了。”苦禅大师长叹一声，对着苏沐云，竟是微微欠身。
苏沐云连忙避开，不敢受此大礼。
金蝉子见状，微笑着说道：“苏施主，佛法非法，亦非非法。既然施主的道是守护，那便无需放下。我佛门亦有怒目金刚，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今日，小僧愿与施主论一论这‘金刚之法’，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苏沐云欣然应允。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菩提树下，不再是枯燥的经文讲解，而是两个理念相近，却又截然不同的年轻修士之间，关于“杀生”与“护生”的辩论。
金蝉子引经据典，讲述佛门金刚如何降妖伏魔，却心怀慈悲，只诛首恶，不伤无辜。
苏沐云则以亲身经历为例，诉说魔道之残忍，正邪之对立，有时候，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两人的交流，没有火药味，却充满了智慧的碰撞。苦禅大师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苍老的脸上，渐渐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而在小西天院墙的一处阴影之中，默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其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菩提树下的一切。
他乃是杀手，修的是寂灭杀道。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任务，没有对错，只有死人，没有活人。他本以为，佛门所谓的慈悲，不过是虚伪的托词。
然而，当他听到苏沐云那番“以杀止杀，在所不惜”的言论时，他那颗早已冰封死寂的心，竟是微微一颤。
他忽然发现，苏沐云的“杀”，与他的“杀”，有着本质的不同。他的杀，是空洞的，是麻木的。而苏沐云的杀，是为了守护，是为了某种更加重要的东西。
她的杀戮之中，蕴含着“生”的意志。
这时，正在与苏沐云论道的金蝉子，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着痕迹地朝默尘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默尘心中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息，与阴影彻底融为一体。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和尚，其神识之敏锐，远超他的想象。
他没有离去，而是继续潜伏着。他忽然对这个看似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佛法，产生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好奇。或许，他能从其中，找到一些自己一直在追寻，却又始终无法触及的东西。
当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小西天时，这场关于“金刚之法”的论道，也落下了帷幕。
苏沐云与金蝉子相视一笑，彼此之间，已经多了一份无需言说的默契。
“老衲今日，方知大道三千，皆可证菩提。”苦禅大师站起身，对着苏沐云深深一揖，“施主，你与我佛有缘，却非我佛门中人。从今往后，这小西天，你可随时来去。老衲愿将我大雷音寺所有典籍，向你开放。”
这番话，无疑是给了苏沐云一个天大的人情。
苏沐云再次恭敬行礼，她知道，自己今日，不仅学到了佛法，更重要的，是让这些站在五域之巅的大能们，真正认可了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