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吉）又开始了我的梦：梦到自己成了一位水质监测员…………
河水静默流淌，在峡谷间切割出深邃的墨绿。我站在这庞然巨物——石岭水坝的顶端，脚下混凝土的冰冷透过薄底工作靴渗入骨髓。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和钢铁锈蚀的微甜，一种属于工业造物的、庞大而孤寂的气息。作为此地唯一的水质监测员，我的职责便是守护这份被山谷幽禁的寂静，日复一日，在仪器表盘上记录下它冰冷的脉搏。
坝顶狭长，如同一条被遗忘的灰色脊骨，在两侧陡峭山壁的压迫下向雾气蒸腾的远处延伸。脚下是万丈深渊，幽暗的水面倒映着上方狭窄的天空。通道两侧，排布着无数生锈的铁门，门后是狭小如蜂巢的隔间。岁月剥蚀了它们原本的颜色，只留下斑驳的铁锈红和灰败。水汽常年浸润，铁门边缘凝结着浑浊的水珠，缓缓滴落，在凝滞的空气里砸出空洞的回响。山风穿过通道，呜呜咽咽，像是无数个被遗忘的隔间在低声诉说。传说，在这些隔间的最深处，藏着工程师们封存的时间胶囊，锁着大坝诞生时的秘密和野心。这些隔间，就是坝体轻巧设计的艺术灵魂。
巡视的路径漫长而固定，从东端监测站出发，走向西侧泄洪闸的控制塔。我早已熟悉每一个螺栓的位置，每一块混凝土修补的痕迹。然而今天，一种异样的牵引感悄然滋生。脚步在某个岔开的、更显幽闭的支道口微微一顿。这条支道更窄，光线几乎被两侧更高的隔间墙壁吞噬，尽头沉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锈蚀的气息在这里更为浓重，混杂着尘埃陈腐的味道。就在那片阴影边缘，一点微光倏然跳动。
是一只甲虫。
它栖在冰冷潮湿的混凝土壁上，安静得如同一个谜题。它的甲壳却流动着不可思议的光泽，仿佛将整条山谷清涧的幽碧、天光的微白，以及所有被水坝囚禁的色彩都熔炼其中，凝聚成一种非人间的、瞬息万变的虹彩。它静静停驻片刻，那流淌的微光像是在无声地召唤。然后，它轻盈地飞起，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朝着支道深处那片更为浓重的黑暗滑翔而去，像一粒坠入深潭的星辰。
我几乎未加思索，双脚已不由自主地跟随那点微光，踏入支道的阴影。寂静骤然变得粘稠，包裹着身体。只有鞋底摩擦粗糙地面的沙沙声，以及自己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回荡。空气凝滞，带着金属腐朽的腥气和积年尘埃的窒息感。那点虹彩在前方若隐若现，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活物，唯一的坐标。
支道在尽头陡然收束，被一扇低矮、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铁门挡住。它比沿途所见任何一扇门都更不起眼，也更显老旧。门上的绿漆早已剥落殆尽，裸露出大片大片暗红色的锈迹。门锁部位只剩下一个变形的孔洞，显然已被时间或暴力粗暴地洞穿。那只流光溢彩的甲虫，就停驻在门框上方一块剥落的铁锈边缘，它身上的虹光此刻安静地流淌着，不再移动，像一枚精巧的封印，又像一盏为这扇门点亮的微灯。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撞击着肋骨。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铁门冰冷粗糙的表面。那寒意带着铁锈味，瞬间钻进皮肤。几乎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推——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金属摩擦声，这扇尘封已久的门，向内滑开了。
门后空间极其狭小，仅容一人勉强站立。空气如同凝固了千年的死水，尘埃在门缝透入的微光中狂乱地飞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混杂气味，呛入肺腑。角落的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如同绒毯般的灰烬。就在那灰烬之上，静静地卧着一个东西。
那并非想象中坚硬的金属容器。它更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土，轮廓模糊。材质难以分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被时间磨砺后的哑光质感。形状浑圆而笨拙，与这个狭小空间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契合了某种“封存”的意象。它静默地躺在尘埃里，像一个沉睡的茧，一个被遗弃的句点。没有铭牌，没有记号，只有无声的重量。
我蹲下身，膝盖深深陷入冰冷的尘埃。拂去厚厚的灰土，指尖下传来的触感奇异，冰凉而致密。拂去浮灰后，露出了它光滑却毫无反光的本体。没有锁孔，没有铰链，只在靠近顶端的位置，有一圈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凹痕。我伸出双手，指尖沿着那圈凹痕摸索，一种源自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十指紧扣住凹痕两侧，用力——向内旋转。
一阵低沉、滞涩的摩擦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如同生锈的齿轮在久眠后第一次被强行唤醒，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声音摩擦着耳膜，也摩擦着紧绷的神经。凹痕旋转了大约九十度，阻力骤然消失。紧接着，一声轻微的“咔哒”脆响，如同骨节归位。那浑圆的顶部，无声地、顺畅地向上弹开了一道细窄的缝隙。
没有预想中刺目的光芒迸射。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从缝隙中弥漫出来——那并非气味，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像是无数被压缩的光阴瞬间获得了自由，带着古老星辰的微寒，带着早已熄灭的炉火的余温，带着万物初始时的空茫，骤然充满了这小小的隔间，甚至穿透我的身体，向门外更广阔的空间汹涌而去。
就在那气息弥漫开的同时，缝隙骤然扩大。并非物质性的开启，更像空间本身被某种力量优雅地撕裂、折叠、重组。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柔和却又无比辉煌的光流，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液态星河，从那打开的“门”中决堤般奔涌而出！
光芒瞬间淹没了狭小的隔间，淹没了我的视野。在那纯粹光流的中心，无数优雅绝伦的形态正急速凝聚、舒展。洁白，纯粹得不染一丝尘埃，带着神性般的辉光。巨大的羽翼猛地张开，卷起无声却足以撼动灵魂的风暴。不是一只，而是数十只，上百只！纯白的孔雀，它们从时间胶囊那汹涌的光流中诞生，带着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磅礴力量，振翅而起！
它们不再是我认知中的禽鸟。它们是纯粹的光、纯粹的时间、纯粹的存在意志所凝聚的奇迹！巨大的翼展优雅而充满力量，每一片羽毛都流淌着月华般清冷又神圣的辉光，边缘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如同星屑的轨迹。它们没有发出任何鸣叫，只有羽翼撕裂空气的、低沉而宏大的轰鸣，那声音直接震荡在骨骼深处，带着一种远古的庄严。狭小的隔间如同纸盒般被轻易撑破、撕裂！砖石和钢筋在无声的白色光焰中瞬间汽化、湮灭。
它们挣脱了混凝土的桎梏，像一道道纯净的光之箭矢，射向坝顶之上那被云雾缭绕的广阔天空！巨大的羽翼掠过叠嶂的山峦，那些亘古沉默的巨岩和苍翠的森林，此刻在它们柔和的白光映照下，仿佛也获得了短暂的生命，在蒸腾的云雾间微微颤动。它们飞行的轨迹，在灰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道宏大而优美的白色光痕，似以天空为纸，书写着时间的箴言。
脚下的震动在那一刻骤然加剧！不再是之前的轻微震颤，而是如同大地深处一头洪荒巨兽猛然苏醒，发出狂暴的咆哮！整座庞大无比的水坝，这人类意志与力量浇筑的冰冷丰碑，开始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呻吟。巨大的混凝土结构在肉眼可见地正在变形。脚下坚实的坝顶路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这些裂痕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藤蔓，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钢筋被巨大的力量从混凝土中硬生生扯出，发出刺耳的、震耳欲聋的尖啸，指向天空。整座大坝，正在这纯粹的时间洪流化身面前，不可逆转地走向它的终局——彻底的崩溃与瓦解！
我站在剧烈震颤、急速倾颓的坝顶边缘，身体随着大地的咆哮而摇晃，仿佛一片即将被狂风撕碎的叶子。脚下，那曾经深不可测、蓄积着亿万吨狂暴力量的幽暗水库，此刻已消失无踪。取代它的，是浩瀚无垠、翻涌不息的云海。
纯白，柔软，无边无际。它淹没了崩塌的坝体基座，淹没了幽深的山谷，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天地尽头，与同样被染上淡淡月华光辉的天穹融为一体。时间之孔雀们，那些光与存在的化身，正以无与伦比的优雅姿态，向着天穹中央那轮巨大、澄澈、散发着柔和清辉的月亮飞去。它们洁白的羽毛在月光下流转着银辉，巨大的翅膀每一次扇动，都在这片凝固的云海上掀起无声的涟漪。那景象，美轮美奂得令人窒息，也宏大得令人仰望。
脚下的混凝土发出最后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巨大的板块开始倾斜、滑落，坠入下方那深不见底的云海深渊。我摇晃着，努力在崩裂的边缘维持着最后的平衡，身体如同断线纸鸢。崩塌的轰鸣、岩石坠落的呼啸，一切都成了远处模糊的背景音。视野里只剩下那飞向月亮的白色洪流，以及脚下这片取代了死亡的、无边无际的柔软云原。
云海无声地翻涌着，吞噬着坠落的巨石，将它们温柔地裹入自己的怀抱，不留一丝痕迹。仿佛这并非幻灭，而是一次宏大的归巢，一次被无限延长的、静谧的沉眠。那些白色的光之鸟，正带着被释放的时间，回归宇宙的某个原点。
大坝最后的根基在我脚下彻底粉碎。失重感骤然攫住了我，身体轻飘飘地向后倒去，坠向那片浩瀚的、没有尽头的纯白云海。风在耳边呼啸，却又奇异地带着云絮般的温柔触感。在下坠的视野中，那轮巨大的月亮占据了大半个天幕，清冷的光辉温柔地笼罩着一切。飞得最高的那只白孔雀，它的身影在月轮前变得无比清晰，仿佛一个古老的图文，一个最终被揭示的答案。
我的后背触及了云层。没有预想中的撞击，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心安的柔软和微凉，瞬间包裹了全身。像是跌入最轻柔的羽毛堆，又像被整个天空温柔地拥抱。下坠停止了，身体悬浮在这片凝固的白色海洋之上。耳边所有的崩塌轰鸣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宁静。唯有那轮巨大的月亮悬在头顶，清辉如水银泻地，流淌在云海之上，也流淌在我悬浮的身体上。
时间仿佛也在这里静止、溶解。我漂浮着，意识如同微尘般扩散开去，融入这片无垠的纯白与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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