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的余震在地窖里嗡嗡作响,混着刺鼻的火药味和浓重的血腥气。老妇佝偻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灰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渗水的顶壁,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她掌心的血符彻底黯淡,变成几道丑陋的、凝固的暗红。
地窖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我怀里的婴儿,从撕心裂肺的哭嚎变成了委屈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小小的身体在我臂弯里一颤一颤。
“阿娘……”老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枪“哐当”掉在脚边。他像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扑到老妇身边,膝盖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颤抖的手想去碰触那张布满褶皱和血污的脸,却又猛地缩回,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被巨大的悲痛和亲手终结至亲的罪孽撕扯得不成人形。
我抱着襁褓,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的爆发抽空,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才勉强支撑着没有滑倒。视线越过老李颤抖的背影,落在不远处——
江屿。
他无声无息地躺在血泊和灰尘里,像一具被彻底丢弃的残破玩偶。手腕上那个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还在极其缓慢地往外渗着暗红的血,混着浑浊的脓液,一滴,一滴,砸在水泥地上,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嘀嗒…嘀嗒…”
每一次声响,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他还活着吗?那微弱的起伏,是不是我的错觉?
“嗬……”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声音,突然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他还活着!
巨大的酸楚和希望瞬间冲垮了喉咙的堵塞,我几乎要哭喊出声。可还没等我动作,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短暂的喜悦。
是那个撑黑伞的男人。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靠在对面布满霉斑的墙壁上。巨大的黑伞依旧撑开着,将他上半身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纯黑的西装在惨白的光线下没有一丝褶皱,只有领口处那道被撕裂的痕迹和裤子上几抹暗红的污迹,昭示着刚才的混乱。他站立的姿态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仿佛刚才被老妇力量掀飞的狼狈从未发生。
伞沿压得很低,阴影浓得化不开。但我知道,那双非人的眼睛,正透过黑暗,牢牢地锁定了我。那目光里没有老李的悲痛,没有我的绝望,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打断计划后重新掌控局面的漠然。
“真是……一出好戏。”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金属刮擦玻璃,在地窖中回荡,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嘲讽。“亲情,背叛,愚蠢的自我牺牲……人类的情感,总是这么……廉价而可笑。”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痛哭的老李,扫过血泊中的江屿,最后,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在我怀中的襁褓上。
“不过……”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结果,似乎还不算太坏。”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要干什么?!
只见他那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从阴影中缓缓伸出。没有指向我,也没有指向婴儿,而是……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西装领口那道撕裂的边缘。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
“老规矩,‘祭品’归我。”他冰冷的声线不容置疑,如同在宣读既定的法典。整理领口的手指停住,指尖微微抬起,指向了地上无声无息的江屿。“这个……还有……”指尖极其缓慢地,移向了我怀中的襁褓!
“不——!”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襁褓死死护在胸前,身体蜷缩起来,用后背对着他,试图隔绝那道冰冷的目光。“你休想!”
“还有你,李守田,”黑伞下的声音转向跪在地上的老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处理掉你母亲的尸体。这里……需要清理。”
老李的身体猛地一颤,呜咽声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巨大的悲痛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恐惧?是仇恨?还是……一种认命的麻木?他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节泛白,却没有反驳,也没有动。
黑伞男人似乎对他的沉默很满意,不再理会他。那冰冷的视线重新聚焦在我身上。
“至于你……”他微微歪了歪头,伞沿下的阴影晃动了一下,仿佛在仔细打量。“一个意外的闯入者……身上带着‘海灵’的印记……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我的右手腕猛地一缩,那被烫伤的标记隔着衣服似乎都在隐隐发烫!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跟我走。”冰冷的命令,如同枷锁,瞬间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或者,”他的声音陡然变得轻柔,却带着更深的寒意,“我现在就让你看看,这个孩子……是怎么一点点‘回归深海’的。”
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那致命的威胁,又或者是被我剧烈的心跳和恐惧惊扰,再次“呜哇”一声哭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拼命扭动。
“不!绝不!”我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变调。跟他走?江屿怎么办?孩子怎么办?那绝对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深渊!
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这绝望的地窖——入口的铁梯被老李的身体挡住,黑伞男人像堵墙一样拦在唯一的通路上。墙壁……墙壁都是冰冷坚硬的水泥!等等!
我的视线猛地钉在之前发现的那扇嵌入墙壁的暗门上!那道极其隐蔽的、颜色略深的缝隙!那扇需要“鱿鱼”标记才能开启的门!
一个疯狂到不计后果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赌一把!用这个印记!开启那扇门!不管门后是生路还是更深的绝境!总好过落入这个魔鬼手中!
几乎在念头闪过的同时,我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趁着婴儿啼哭吸引了黑伞男人一瞬的注意,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墙边弹起!不是冲向铁梯,也不是冲向江屿,而是朝着那扇暗门亡命扑去!
“嗯?”黑伞男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意外和玩味的鼻音。他似乎并不急于阻止,反而像是看着一只企图跳出掌心的虫子,伞沿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兴味。
三步!两步!一步!
我扑到了暗门前!冰冷的、粗糙的水泥墙面触手可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左手死死抱着啼哭的婴儿,右手因为极致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猛地伸向门板下方那个不起眼的、嵌入式的金属凹槽!
那凹槽的形状——扭曲缠绕的线条,指向中心一点——与我手腕上那个滚烫的印记轮廓,在脑海中疯狂重叠!
就是它!
指尖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按在了那冰冷粗糙的金属凹槽上!同时,手腕上那个被烫伤的印记,似乎因为我的触碰和极致的情绪波动,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金属共鸣声,骤然响起!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嘎吱——咔哒!”机括转动声!
那扇严丝合缝嵌入墙壁的暗门,边缘那道细微的缝隙处,竟然真的……裂开了一道寸许宽的漆黑口子!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朽气息的寒风,猛地从缝隙里倒灌而出,吹得我额前的碎发狂舞!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成功了?!真的打开了?!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冲昏了头脑!生的希望如同火焰在绝望的冰原上点燃!
“找死!”
身后,黑伞男人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怒意!如同被冒犯了威严的君主!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我甚至来不及回头!左手死死箍紧哭闹的婴儿,身体朝着那道刚刚裂开的缝隙,不顾一切地挤了进去!
缝隙太窄!肩膀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剧痛传来!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像一条滑溜的鱼,拼命地往里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身后炸开!是黑伞男人含怒出手!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刚刚开启的暗门门板上!整个门框都在剧烈震颤!金属扭曲的呻吟声刺耳欲聋!
巨大的冲击力顺着门板传来,我刚刚挤进去半个身体,就被震得一个趔趄,差点抱着婴儿摔倒!门外的光线被迅速压缩,缝隙在巨大的力量下正被强行关闭!
“拦住她!”黑伞男人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响彻地窖!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
是老李!
他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魁梧的身体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如同炮弹般,狠狠撞向了正要关闭暗门的黑伞男人!
“滚开!”黑伞男人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同归于尽气势的撞击狠狠撞开了一步!手中的黑伞都差点脱手!
就是这瞬间的迟滞!
“走啊——!!!”老李嘶哑的咆哮如同野兽的垂死怒吼,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他死死抱住了黑伞男人的腰,用身体作为障碍,将他死死顶在墙上!
机不可失!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着婴儿,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彻底滚进了暗门之后!
“哐当——!!!”
身后,沉重的金属暗门在我滚入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地窖的光线和声音!只有门板撞击时带起的巨大风压,吹得我后脑勺生疼!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
只有怀中婴儿被惊吓后骤然拔高的、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啼哭声!
“呜哇——!!!哇哇哇——!!!”
这哭声在狭小、封闭的黑暗中疯狂回荡、撞击,如同无数只受惊的蝙蝠在耳边尖叫!震得我头晕目眩!
我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后背紧紧抵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朽气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短暂的狂喜过后,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这是哪里?
门后不是生路?只是一个……更小的、更黑暗的囚笼?
黑暗中,只有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汗水浸透了后背,黏腻冰冷。手腕上被烫伤的印记,在滚入门后的一瞬间,那股灼痛感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与它产生了某种冰冷的共鸣。
我颤抖着,摸索着口袋。手机……手机在刚才的混乱中早就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没有光。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婴儿尖锐的哭声。
江屿……他还在地窖里!老李……他怎么样了?他用命给我换来的这条缝隙……
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巨石压在胸口。我用力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不能死在这里!至少……要把这个无辜的孩子带出去!
“乖……乖……不哭……”我努力放柔声音,用颤抖的手轻轻拍抚着襁褓,试图安抚怀中受惊的小生命。声音嘶哑干涩,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哭声在黑暗中持续着,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这孩子的恐惧,似乎比我更深。是因为那“海灵”的印记吗?他能感觉到什么?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啼哭和绝望的黑暗逼疯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滴落地的声音,在婴儿哭声的间隙里,极其突兀地响起。
不是来自我身边,也不是来自身后紧闭的暗门。
而是……来自前方!
绝对的黑暗中,前方!
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神经!
我猛地屏住呼吸!连拍抚的动作都僵住了!侧耳细听。
婴儿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哭声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变成了委屈的抽噎。
死寂。
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除了我和婴儿的呼吸声,再没有任何声响。
错觉?是水滴?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松懈下来的刹那——
“嗒。”
又是一声!
比刚才更清晰!更近!
仿佛……就在我身前不到一米的地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我猛地向后缩紧身体,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仿佛那是我唯一的依靠!怀里的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极致的危险,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扼住般的恐惧抽噎!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无声无息!只有那间隔几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嗒……嗒……”声!
它在移动!它在向我靠近!
是什么?!是蛇?是虫子?还是……别的什么无法形容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让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死死憋住!抱着婴儿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嗒……”
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近在咫尺!
我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湿气和腥气的风,拂过我的脚踝!
它……就在我脚边!
黑暗中,我似乎感觉到一个冰冷、滑腻、带着粘液的东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鞋尖!
“呃啊——!”一声短促的、无法抑制的惊叫冲破了喉咙!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蜷缩起双脚,整个人拼命地向后缩!后脑勺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眼前金星乱冒!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要摧毁我理智的瞬间——
“呜……”
怀中,那个一直哭闹不休的婴儿,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声音。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柔和的、如同月光般朦胧的淡蓝色光晕,竟然……从我紧紧抱着的襁褓缝隙里,缓缓透了出来!
光?!
我猛地低头!
襁褓被婴儿无意识挣动的小手扒开了一角。在婴儿小小的、挥舞着的手腕内侧——
那个暗红色的、形似鱿鱼的胎记,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水波般的淡蓝色微光!
光芒并不强烈,却足以驱散紧贴着我们身体周围的一小圈黑暗!像一层薄薄的、流动的水膜,将我和婴儿温柔地包裹其中!
而在这一圈微弱却温暖的光芒之外……
我看到了!
就在我刚刚蜷缩双脚的地方,距离我的脚尖不到半尺的距离!
在淡蓝色光晕的边缘,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
那似乎……是一条粗壮的、布满粘稠湿滑暗绿色苔藓的……触手?!
顶端,一个吸盘状的口器微微张开,露出里面一圈细密、惨白的利齿,正缓缓地、无声地……朝着我散发着微光的脚踝蠕动而来!
“嗒……”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正是它粘液滴落在地面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