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陈默在生物钟的驱使下准时醒来。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隐隐作痛,那是长期透支和营养不良留下的印记。他动作缓慢地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破的工装外套——这是他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了。
陈母早已醒来,正佝偻着身子在冰冷的灶台前忙碌。小锅里煮着稀薄的玉米糊糊,蒸汽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她看到儿子起来,连忙盛了一碗递过去,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小默,趁热吃点…”
陈默接过碗,碗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却暖不了他冰冷的身体。他麻木地喝了几口,寡淡无味,像在吞咽冰冷的泥浆。
“念恩…还在睡?”他问,声音干涩。
“嗯,睡得沉。我跟隔壁李婶说好了,待会儿请她帮忙照看一下。”陈母低声道,布满皱纹的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搓着。
陈默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几口喝完糊糊,放下碗,走到床边。陈念恩蜷缩在薄被里,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纯净得不染尘埃。陈默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女儿脸颊时停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他凝视着女儿熟睡的脸庞,那死寂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东西挣扎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这是他仅存的、需要守护的净土。为了这片净土,他愿意背负一切污名,走向那个名为法庭的刑场。
“妈,走吧。”他直起身,声音平静无波。
陈母连忙擦了擦手,套上一件最厚的旧棉袄,跟在儿子身后。母子俩沉默地走出低矮的房门。寒风立刻像刀子般刮在脸上。陈母瑟缩了一下,担忧地看着儿子单薄挺直的背影。
破旧的公交站台前,只有他们两人在等车。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陈母看着儿子在寒风中略显佝偻却异常沉默的侧影,心如刀绞。她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却只尝到了满口的风沙和苦涩。
公交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喘着粗气,在漫天尘土中姗姗来迟。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汗味、烟味和劣质香水味的浑浊热气扑面而来。车上人不多,但座位早已被占满。陈默扶着母亲在摇晃的车厢里站定,一只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扶手,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街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躯壳在执行着前往“刑场”的指令。
陈母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感受着他手臂肌肉的僵硬和冰凉。她能感觉到儿子身体里那股死寂的气息,比窗外的寒风更冷。她只能徒劳地握紧儿子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力量。
公交车摇摇晃晃,驶过破败的城乡结合部,驶过逐渐繁华起来的市区。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冰冷而疏离。车窗外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是喧嚣的车流,是热气腾腾的早餐摊…这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活着的世界。但这些,都与车厢里这对沉默的母子无关。他们的目的地,是冰冷的法律殿堂,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早已预知结果的审判,和一场针对陈默人格与尊严的公开处刑。
陈默的目光掠过那些繁华,掠过那些鲜活的生命,最终落在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苍白,瘦削,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终点站到了。市中级法院那庄严肃穆、带着无形威压的大楼出现在眼前。
车门打开,冰冷的空气再次涌入。陈默率先下车,站在站台上,抬头望向那高耸的、象征着公平与正义的建筑。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法院大楼顶端投下一小片惨淡的光晕,却无法驱散笼罩在他心头的沉沉死气。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肺部传来一阵刺痛。然后,他转过身,朝紧紧跟在身后、满脸担忧的母亲伸出了手。
“妈,走吧。”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不是走向决定他命运和名誉的法庭,而是走向一个早已预定好的、结局明确的葬礼。他牵起母亲粗糙冰凉的手,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而麻木地,踏上了法院冰冷坚硬的台阶。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为自己早已死去的过往和尊严,敲响最后的丧钟。通往法庭的路,在此刻的陈默眼中,就是一条通往最终解脱的、名为“终审”的刑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