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如同巨大的冰窖,死寂而压抑。春喜战战兢兢地伺候云舒换上了一身新的素锦中衣,又找了件相对素雅、不那么沉重的深青色宫装外袍给她披上。额角的伤口被她用干净的细棉布小心地包扎起来,虽然依旧隐隐作痛,但至少不再流血。
云舒拒绝了春喜去请太医的提议,也拒绝了任何膳食。她只是沉默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中自己那张依旧红肿破皮的脸。镜中的女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伤痕累累的躯壳。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殿内点起了巨大的宫灯,昏黄的光线将那些华丽的陈设投射出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尖细恭敬的声音:“皇后娘娘,陛下有旨,请娘娘即刻移驾麟德殿,参加迎接谢长风将军凯旋的宫宴!”
宫宴?凯旋?
云舒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谢长风……她想起御园中他被萧衍羞辱、却因她而无法反抗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愧疚和刺痛。萧衍这个时候让她去参加宫宴?是想当众羞辱她?还是想再次警告她和谢长风?
“娘娘?”春喜担忧地看着她,“您……您这样子……”娘娘脸上的伤这么明显,怎么出席宫宴?
云舒缓缓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处,让她微微蹙眉。她走到那面巨大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额角的棉布绷带,红肿破皮的脸颊,脖子上隐约可见的指痕……无一不在昭示着她的屈辱和不堪。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在春喜惊愕的目光中,她拿起了梳妆台上那个镶嵌着珍珠的珐琅胭脂盒。
打开盒子,艳红的胭脂膏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云舒伸出纤细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挖起一大块艳红的胭脂膏。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浓烈得有些刺目的红色,重重地、毫无章法地涂抹在自己红肿破皮的脸颊上!动作粗鲁,仿佛不是在化妆,而是在进行某种报复性的涂抹!
劣质的胭脂膏混合着脸上的伤口渗出的组织液和未干的泪痕,在肿胀的皮肤上糊成一团。一边脸颊被她涂得格外厚重,红得如同猴屁股,另一边则相对浅薄,还透出底下肿胀的戒尺印痕。额角的白色绷带在浓重的红色衬托下,显得更加突兀刺眼。
镜中的女子,非但没有被遮掩住狼狈,反而因为那粗劣而浓烈的妆容,显得更加怪异、扭曲,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疯狂气息。
“娘娘!您……您不能这样……”春喜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云舒却像是没听见。她放下胭脂盒,目光在梳妆台上扫视,最终落在那顶被她做了“手脚”的九龙九凤冠上。它依旧被丢弃在香炉旁的地面上,内衬里铺着的混合灰烬在昏暗光线下看不分明。
她走过去,俯身,没有任何迟疑地,将那顶沉重冰冷的凤冠,重新戴在了自己头上!
沉重的冠体压迫着额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拉扯着刚刚包扎好的棉布。内衬里那层混合着香灰和丹灰的“垫料”,带着一种粗糙的颗粒感和淡淡的硫磺焦味,紧贴着她的头皮。
这感觉……真是糟透了。但也……正合她意。
“走吧。”云舒的声音嘶哑而平静,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场宫宴,而是一个……祭坛。
麟德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穹顶绘着华丽的藻井彩画。殿内摆满了矮几和蒲团,坐满了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和盛装打扮的妃嫔命妇。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空气中弥漫着美酒佳肴的香气和浓郁的龙涎熏香。
当云舒在春喜的搀扶下,顶着那顶沉重璀璨的九龙九凤冠,脸上带着那副惊世骇俗的浓艳“妆容”,穿着素雅却与场合格格不入的深青色宫装,步履蹒跚地出现在麟德殿门口时——
整个喧闹的大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丝竹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全部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震惊、错愕、难以置信、鄙夷、嘲讽、幸灾乐祸……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那些目光里。
她脸上的妆容简直是一场灾难!浓烈的胭脂在肿胀破皮的皮肤上糊成一团,一边红得刺眼,一边又透出淤青,额角的白色绷带更是如同耻辱的标记。那身素雅的宫装在满殿珠光宝气中显得格格不入。而最刺眼的,是她头顶那顶璀璨夺目的九龙九凤冠,与她此刻的狼狈形成了最荒诞、最讽刺的对比!
“天呐……那是皇后娘娘?”
“她……她脸上涂的什么?鬼画符吗?”
“额角怎么还缠着布?受伤了?”
“这……这也太失仪了!成何体统!”
“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妖道!陛下怎么会……”
低低的、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死寂的大殿里蔓延开来,充满了震惊和鄙夷。
云舒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低垂着眼睑,顶着那沉重的凤冠,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朝着大殿最前方、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膝盖的旧伤让她步履蹒跚,腰腹间的钝痛也阵阵袭来。
高踞在御座之上的萧衍,一身玄底金绣的龙袍,面容冷峻如同冰雕。当云舒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便牢牢锁定了她。看到她脸上那惊世骇俗的妆容,看到她额角的绷带,看到她步履蹒跚的狼狈,他眼中瞬间翻涌起骇人的风暴!握着金樽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坐在萧衍左下首的太后,捻动着紫檀佛珠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看着云舒那副模样,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嘲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坐在萧衍右下首不远处的谢长风,身披轻甲,身姿依旧挺拔。当看到云舒这副模样走进来时,他瞳孔骤缩,刚毅的脸上瞬间布满寒霜,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在面前的矮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猛地抬头看向御座上的萧衍,眼中充满了愤怒和质问!这就是他承诺的“皇后”?这就是他对待阿舒的方式?!
云舒对谢长风愤怒的目光恍若未觉。她依旧低垂着头,艰难地朝着自己的位置——御座右下首那张铺着明黄锦缎的凤座走去。
就在她经过大殿中央、距离御座还有十几步远时,旁边一张矮几后,一个穿着五品文官朝服、长着两撇鼠须的中年官员,似乎为了在陛下和同僚面前表现,猛地站了起来,指着云舒,义正辞严地大声斥责:
“皇后娘娘!您身为国母,代表皇家威仪!今日乃迎接边将凯旋之宴,何等庄重场合!您却如此……如此妆容不整,形容狼狈,成何体统!简直有辱国体!臣恳请陛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异变陡生!
一直低垂着头、沉默前行的云舒,脚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可能是膝盖的旧伤实在支撑不住那沉重的凤冠和身体的疼痛——
只见她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啊!”春喜吓得失声尖叫,想要去扶却已来不及!
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在震耳欲聋的惊呼声中——
云舒扑倒的方向,正前方,恰好是御座下方台阶旁,一个摆放着精美贡品的紫檀木高脚架!架子最顶层,供奉着一只通体剔透、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那是西域进贡的绝世珍宝,据说是顾晚晴皇后生前最爱的物件之一!
咣当——!哗啦——!
一连串清脆刺耳、如同玉碎冰裂般的巨响,瞬间撕裂了大殿的死寂!
云舒扑倒的身体撞翻了高脚架!那只价值连城、象征着已故皇后荣宠的琉璃盏,从高高的架子上跌落,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瞬间四分五裂!化作无数闪耀着七彩光芒的碎片,如同顾晚晴皇后破碎的幻影,飞溅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