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京城琉璃瓦上时，第一片雪花正坠在苏锦璃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上。她立在垂花门雕花门簪下，看丈夫江砚抱着一摞御赐书册踏过青石甬道，紫袍下摆扫过廊下铜缸，惊起半缸残荷上的薄冰，碎成银箔似的雪沫子簌簌落进缸边青苔。
\"我说江大人，\"她屈指叩响朱漆门框，步摇上的红宝石坠子在暮色里晃出滴血般的光，\"陛下赏的养老银子够买十座金山，犯得着亲自搬这些老古董？\"话音未落，又一片雪花粘在她鼻尖，凉丝丝的。
江砚在檐下停步，睫毛上凝着的雪粒簌簌掉落。他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洇开，将书册上\"御赐文渊阁藏书\"的烫金题字蒙出层白雾：\"夫人可还记得，当年在相府西墙根下，是谁抢了我的糖画？\"他说着，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书册边缘磨损的锦缎封皮。
\"呸！\"苏锦璃红了脸，手腕翻转展开团扇。新裱的《寒江独钓图》上，水墨勾勒的蓑衣老翁恰好与江砚肩头落雪重叠，仿佛这雪是从画中簌簌飘落。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暮春，这男人蹲在糖画摊前，青衫下摆扫过泥地，为抢一支凤凰糖画与她争得面红耳赤，如今鬓角已染霜雪，唯有眼角笑纹里还藏着当年的狡黠。
自思砚\"小善官\"事件过去整整二十载，当年在太学监抱着缺角算盘核账的孩童，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大掌柜。而这位两鬓染霜的老太傅，仍改不了蹲街边买糖画的癖好。三日前他在朱雀街非要给三岁的外孙女江盼儿露一手，结果糖丝拉得歪歪扭扭，被小奶娃戳着藕节似的手指笑：\"外公画的龙像蚯蚓！\"那声脆生生的嘲笑还在耳畔，江砚却已抱着御赐书册，在风雪里站成了幅古意盎然的画。
\"哐当——！\"
震耳欲聋的撞门声惊飞了檐下冰棱，苏锦璃手腕一哆嗦，步摇上的珍珠串子哗啦啦甩到肩后。门环剧烈晃动的声响里，江砚望着门板震颤的幅度，无奈地挑眉：\"听听这动静，随谁？\"
\"随你！\"苏锦璃瞪他，指尖却下意识攥紧了月白袖口——想当年她及笄宴上掀翻茶盏，瓷片迸裂的声响也不过如此。
门轴吱呀声里，念璃裹着件磨出毛边的狐裘闯进来，身后跟着个发髻插草的灰袍汉子。两人靴底的泥雪在青砖上洇出歪歪扭扭的脚印，念璃手里拎着的肥兔子还在扑腾，爪子上挂着半片带霜的草叶，兔血顺着狐裘破口滴在青砖缝里，凝成暗红的冰珠。
\"娘！\"狐裘领口露出的脖颈上还沾着干了的血点子，念璃扬手将兔子掼在地上，张开双臂就要扑过来，却被苏锦璃嫌弃地侧身躲开，袖底的银铃铛哗啦啦响：\"去去去，一股子血腥味！又跟人打架了？\"她这话音刚落，兔子突然蹬腿，溅起的泥点正落在她月白裙裾上。
沈越慌忙上前作揖，草棍从发髻滑落，滚到苏锦璃脚边：\"岳母恕罪，念璃她路见不平...\"
\"平你个头！\"念璃抬靴尖踹丈夫屁股，兔毛从狐裘破口处簌簌掉落，\"西街泼皮抢王婆包子，我不揍他难道看着老人家哭？\"她说着，忽然捂住肚子，眼睛瞟向厨房方向，喉结滚动着：\"娘，我闻见你炖的排骨香了！\"雪粒子从她披散的发丝间落下，砸在地上碎成星子。
苏锦璃看着女儿袖口磨出的破洞，又气又笑。想当年为这丫头择婿，相看的世家公子能从相府排到朱雀街，偏偏被这闯江湖的穷侠客用半只烧鸡拐跑了。成婚时念璃只穿了件打补丁的旧袄子，如今倒好，三天两头带着\"战利品\"回门——上月是三条腿的流浪狗，这月是只肥兔子，下次指不定抱回个受伤的乞丐。
\"厨房给你留了饭菜，\"江砚慢条斯理拂去书册上的积雪，指腹蹭过烫金题字上凝固的雪水，\"不过这兔子谁杀？\"他说着，目光落在地上还在抽搐的兔子上，雪光映得他鬓角白发格外明显。
念璃瞬间躲到沈越身后，狐裘袖子蹭过丈夫沾满草屑的后背：\"沈越杀！他去年在太行山上杀过狼！\"
\"娘子！\"沈越苦着脸往后缩，腰带间的铜铃哗啦啦响，\"上次杀兔子你说我手法残忍，不让我再碰刀...\"
\"少废话！\"念璃掐住他胳膊上的肉，指尖几乎要嵌进他粗布衣衫里，\"再磨蹭今晚你啃兔子骨头！\"话音未落，兔子突然又是一蹬，前爪正好扒在沈越鞋面上。
苏锦璃看着这对活宝夫妻在玄关推搡，忽觉腕上一暖。江砚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手，指尖摩挲着羊脂玉镯的纹路——那是生母留下的遗物，被她戴了四十年，如今温润得像块暖玉。\"随他们吧，\"他低声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惊起一层细麻，\"想当年你在及笄宴上掀桌子，比她还厉害三分。\"他说着，指腹划过她手背上的老年斑。
话音未落，思砚的管家气喘吁吁跑进来，乌纱帽歪在脑后，帽翅上还沾着雪疙瘩，手里捧着的烫金请帖滴着雪水：\"老爷！夫人！大少爷差人送来的帖子，说京郊养老山庄已备好，请您二位去住几日...\"请帖上\"养老山庄\"四个烫金大字被雪水洇得模糊，露出底下洒金宣的纹理。
苏锦璃接过请帖，指尖触到凸纹处冰凉的金粉，晃得人眼晕。她想起二十年前，思砚蹲在账房里，用缺角的算盘核计二十三文铜钱，算珠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今那孩子已能在京郊建出比皇宫还气派的山庄。
\"不去不去，\"请帖被她扔在酸枝木桌上，烫金纹饰撞在桌面发出闷响，震得桌上茶盏里的残茶晃出杯沿，\"我跟你爹在这老宅子住惯了，去那山坳里做什么？\"她说着，目光扫过桌上女儿幼时画的歪扭画像，画里她和江砚都长着兔子耳朵。
江砚拾起请帖，指腹划过封面上镶嵌的珍珠母贝山水，贝壳反光映得他眼角皱纹忽明忽暗：\"思砚孝心难得。再说山庄离念璃他们近，省得这丫头三天两头往城里跑。\"他话音刚落，厨房方向传来念璃的喊声：\"娘！排骨炖烂了没？\"
\"去山庄好啊！\"念璃从厨房探出头，嘴里塞着半块排骨，油星子溅在狐裘上，凝成透明的斑点，\"娘，那里有个大温泉，我能带盼儿去玩水上漂！\"她这话音未落，嘴角的油花滴在请帖上，晕开一小片油渍。
\"外婆！外公！\"
院门外突然响起奶声奶气的喊声，三岁的江盼儿迈着小短腿冲进来，冲天辫上的红绸子扫过门框上的冰棱，碎成亮晶晶的水珠。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气喘吁吁，发间还沾着草屑，手里的小包袱掉在地上，滚出半块冻硬的玉米面饼，饼上还留着牙印。
盼儿扑进苏锦璃怀里，冻得通红的小脸蛋蹭着她的锦缎裙角，呼出的白气在她裙摆上凝成霜：\"外婆，我娘说家里没米了，让我来拿点...\"她睫毛上挂着冰晶，眨眼时簌簌掉落。
苏锦璃抱起外孙女，摸到她袖筒里冰凉的小手，心疼得直皱眉：\"你娘又瞎说，昨日才让人送了十石白米去。\"她边说边解下自己的狐裘大氅，裹在盼儿身上，裘毛拂过孩子冻裂的小脸。
盼儿歪着脑袋，红绸子扫过苏锦璃的下巴，痒得她想笑：\"那...那我是来拿外婆做的糖醋排骨的！\"她说着，小手指指向厨房，鼻尖还沾着雪花。
江砚在一旁笑得直咳嗽，袖中的算盘珠子无意间碰撞出声——那是思砚幼时送他的檀木算盘。念璃却一把抢过女儿，狐裘袖子差点扫翻桌上的茶盏：\"盼儿乖，跟娘去看外公杀兔子！\"
\"我也要看！\"盼儿兴奋得拍手，红绸子在暮色里晃成两团火焰，扫过江砚书册上的雪粒。
苏锦璃看着闹哄哄的一家人，忽觉眼眶微热。她想起五十年前，自己在相府冷院的病榻上，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只能望着窗棂上的冰花等死，那时的雪也如今日般大，却只带来刺骨的寒。而如今，丈夫在侧，儿女绕膝，连外孙女都能踩着雪粒上门\"蹭饭\"，灶房里炖着的排骨香混着雪味飘满院。
\"行了行了，\"她拍着手，步摇上的珍珠串子哗啦啦响，震落几颗积雪，\"都去洗手吃饭！沈越，把兔子收拾干净炖了！盼儿，外婆给你留了新蒸的桂花糕！\"
\"好耶！\"盼儿在念璃怀里蹦跶，小靴子踢到沈越的腰，踢落他腰间挂着的葫芦瓢。江砚走到苏锦璃身边，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锦璃，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抬头看他，却发现他鬓角的白发在廊下灯笼光里闪着碎银般的光，像极了当年糖画摊上的糖丝。
\"谢你让我这辈子，\"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花，拂过她耳垂，\"过得比当年你我抢的那支糖画还要甜。\"
苏锦璃脸颊一热，想推开他，却被他揽得更紧。院外风雪渐紧，吹得灯笼光摇曳不定，屋内却暖如春日。她靠在江砚怀里，听着儿女们在灶房里的笑闹声，听着沈越杀猪般的嚎叫，听着盼儿拍着手要桂花糕的奶音，忽然觉得，这退休后的日子，远比当宰相夫人时更有滋味。那十座金山般的养老银子，也不如此刻丈夫怀抱的温度，和满院飘着的、混着雪味的糖醋排骨香。
檐角铜铃在风雪里轻颤，惊起又一片雪花，恰好落在江砚发间，与白发融为一体。苏锦璃看着，忽然笑了，抬手替他拂去雪粒，指尖划过他眼角笑纹，那里藏着五十年的光阴，和比糖画更甜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