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布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外白渡桥的风卷着黄包车铃铛声灌进衣领。
阿强跑在前头指路,靛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二牛追进吉祥里了,就在前头第三个弄堂口!”
转过街角,昏黄路灯下,二牛正扶着墙喘气,裤脚撕开条口子,沾着泥。
见顾承砚过来,他猛地直起腰:“少东家!那车停在最里头的石库门,我听见里头有动静!”
顾承砚攥紧袖中铜哨,指节泛白。
石库门门环上挂着半旧红绸,门缝里漏出昏黄灯光,隐约传来女子说话声——是若雪!
“若雪!”他踹门的力道震得门框嗡嗡响,木门“吱呀”撞在墙上。
屋里景象让他顿住:苏若雪坐在八仙桌旁,发间珍珠簪子在油灯下泛着柔光,正端着茶碗吹热气。
对面坐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人,剃着板寸头,左脸有道浅疤,此刻正慌忙起身:“顾少东家误会了!”
苏若雪放下茶碗,起身时月白衫角扫过桌沿,眼神温软带笑:“承砚,这是陈叔,从前在苏府帮过我爹管账的。”她转向灰衣男人,“陈叔,这是顾家少东家。”
“顾少东家,对不住!”陈叔搓着掌心,疤脸涨得通红,“我今早在霞飞路看见通商株式会社的人鬼鬼祟祟跟着苏姑娘,想着您前儿得罪了山本,怕他们下黑手……这不,我截了车想带苏姑娘去巡捕房避避,可那车夫胆小,车一停就跑了,倒让二牛追着了。”
顾承砚这才注意到苏若雪腕上没红印,发梢也不乱,哪像被劫持的样子?
他长出一口气,喉头发紧:“你怎么不提前递个信?”
“陈叔说怕走漏风声。”苏若雪走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攥得发白的手背,“我见他带着苏府旧年的账册铜印,便信了。”她抬眼时睫毛轻颤,“倒是你,跑得这么急,额角都出汗了。”
顾承砚这才觉出后颈发凉,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他看向陈叔:“陈叔可知通商的人为何跟踪?”
“山本这两日往码头运了批染布机,我在巡捕房当差的侄子瞧见了。”陈叔压低声音,“听说他要把东洋的快染技术引进来,到时候咱们的手工染绸更卖不上价了。”
顾承砚心里一沉——这和老鹰说的文件内容对上了。他小心地把码头记录从枕头底下拿出来,这可是至关重要的证据,他把记录放进贴身口袋,摸出怀表看时间:八点四十,离日商公会换班还有一个多钟头。
“若雪,跟我回绸庄。”他转身要走,又顿住,“陈叔,多谢你护着若雪。改日备薄酒,咱们细聊。”
在回绸庄的路上,顾承砚和苏若雪谈论着山本一郎的染布机可能带来的影响,阿强和二牛在一旁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他们路过热闹的绸布集市,看着那些挂着的绸布,心中更加坚定了要对抗日商的决心。
回到顾家绸庄时,李老板正坐在前堂的酸枝木椅上,茶盏里的龙井都凉了。
见顾承砚进来,他“腾”地站起来,靛青马褂下摆扫得茶盘叮当响:“顾少,我听说山本要借巡捕房封你店?”
“李叔坐。”顾承砚引着两人进后堂,阿强立刻关了门,守在廊下。
苏若雪取来算盘和账本,指尖在算珠上一磕:“上月顾记卖了三百匹湖绸,李记卖了两百八,日商的‘瑞和’占了七成市面。”
“可不是!”李老板拍着大腿,“东洋布又快又匀,咱们手染的要耗三天,他们机器半天就出活。价钱还压得低,咱们连成本都捞不回来!”
顾承砚翻开苏若雪递来的账本,指节敲了敲“染料成本”那栏:“李叔可知,东洋布用的是化学染料?”见对方发愣,他接着道,“咱们的植物染料虽慢,可颜色透、不伤布,穿十年都不退色。我找人改良了染缸,加道蒸汽熏蒸的工序,能缩短一半时间——”他抬头直视李老板,“顾记和李记联合生产,共享染缸,统一采购靛蓝,成本能降两成。咱们再把价格压到比东洋布低五分,可敢?”
李老板的眼睛亮了:“降五分?那咱们还赚不赚?”
“赚。”苏若雪推过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蒸汽工序省了人工,联合采购省了运费,每匹能多赚三分。更要紧的是——”她抬眼看向顾承砚,目光清亮,“咱们要让老百姓知道,国货不是比不过,是从前没使对法子。”
李老板搓着掌心,马褂袖口露出的蓝布衬里磨得发亮:“顾少,我信你。就冲你前儿为染匠老陈去巡捕房理论,就冲你方才为苏姑娘不要命地跑——”他重重一拍桌子,“明儿我就把染缸搬过来!”
顾承砚刚要说话,阿强在廊下轻咳一声:“少东家,申报馆的王记者下午来拜会,说听说您要和日商斗法,想写篇‘国货醒狮’的稿子。”
苏若雪替他整理被风吹乱的领口,指尖触到他温热的喉结:“要见见么?”
顾承砚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嘴角勾起抹淡笑。
远处,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混着轮船汽笛,在晚风中飘得很远。
他想起老鹰说的保险箱密码,想起陈叔说的码头染布机,想起山本金怀表背面的刻字——
“见。”他握住苏若雪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层层布料传过来,“明天开始,上海滩该听听咱们的声音了。”
王记者的皮鞋声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未到门前,人已先探进半张方脸:\"顾少东家好兴致,让在下在门房等了盏茶工夫。\"他夹着牛皮公文包,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倒不像是来采访,倒像是来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
顾承砚从后堂迎出来,手里还攥着半页染缸改良图纸。
苏若雪端着茶盘跟在侧后,青瓷盏里浮着碧螺春,雾气漫过她眼尾:\"王记者见谅,前堂方才来了位要订五十匹喜绸的客人。\"
\"该是王某致歉才是。\"王记者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抽出钢笔和厚白纸,\"早听说顾少把绸庄当战场,今日一见,果然连会客都带着商战火药味。\"他笔尖悬在纸面,\"顾少说要揭露山本一郎的不法,具体是哪些?
走私?
压价倾销?
还是......\"他压低声音,\"勾结巡捕房吃黑钱?\"
顾承砚的指节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他拿出从枕头底下取出并贴身保存的码头记录,想起山本那批染布机报关单上的\"民用纺织机\",实际是日本军部特供的高速染色设备——这是能把日商钉在耻辱柱上的铁证。
他抬眼时目光沉得像深潭:\"王记者可见过咱们手染湖绸的纤维?\"不等对方回答,他转向苏若雪,\"若雪,取那匹被山本压价的次品来。\"
苏若雪转身时月白衫角带起风,很快捧着匹湖蓝绸子回来。
顾承砚展开布料,指尖划过细密的经纬:\"山本说这匹布色牢度不够,压到三成价收。\"他从袖中摸出个铜制放大镜,\"可您看——\"他把放大镜按在布面,\"植物靛蓝渗进每根纱线,洗十次都不掉色。
反倒是他卖的东洋布......\"他抽出张皱巴巴的碎布,\"这是从码头上捡的,化学染料只附在表面,晒半个月就发灰。\"
王记者的笔尖在纸上疾走,喉结动了动:\"顾少是要告诉百姓,不是国货不好,是有人故意抹黑?\"
\"更要紧的是。\"苏若雪忽然开口,算盘珠子在她指下拨得噼啪响,\"东洋布便宜,是因为山本拿了租界工部局的补贴。
咱们顾家绸庄上个月的税单比他多三成,这公平么?\"她推过两本账册,封皮上还沾着墨渍,\"王记者若不信,可去工部局查备案。\"
王记者的镜片蒙上层雾气,他猛地站起来,公文包带勾翻了茶盏,茶水在桌沿积成小潭:\"顾少、苏姑娘,王某今晚就写稿!
标题我都想好了——《谁在抹黑国货?
上海滩绸业黑幕调查》!\"他抓起账册就要走,又顿住,\"对了,能拍张您二位站在染缸前的照片么?
要那种......\"他比划着,\"像《申报》头版《铁厂工人造大炮》那样的,有烟火气,有底气。\"
顾承砚看向苏若雪。
她正低头收拾被茶水打湿的桌布,耳尖泛红:\"我穿得素,怕是上不得相。\"
\"就要素的!\"王记者掏出相机,\"您捧着账本,顾少拿着染布,背景就用后堂那口新改良的染缸——这才是咱们中国商人该有的样子!\"
三日后,《申报》头版的照片里,顾承砚挽着袖管,手里攥着半干的湖绸,苏若雪站在他侧后,指尖搭在算盘上,两人身后的染缸正腾着白雾。
标题用头号黑体字:《国货醒狮初吼:顾氏绸庄揭开日商压价黑幕》。
顾家绸庄的前堂挤得水泄不通。
阿强举着报纸当幌子,嗓子喊得发哑:\"都来看都来瞧!
咱们手染绸子比东洋布经洗三倍!\"老主顾张太太捏着报纸角,扯着顾承砚的袖子:\"我家那床陪嫁被面就是顾记的,三十年了还跟新的似的!
早说嘛,省得我前儿差点买了东洋布!\"
苏若雪坐在账房里,算盘珠子拨得比往日快三倍。
她数着银钱,听着前堂的喧哗,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顾承砚掀帘进来时,她正把最后一叠银圆码进抽屉:\"这个月进项比上月多了五成,连李老板的染坊都跟着涨了三成。\"
“山本一郎向来睚眦必报,这次咱们揭露了他的黑幕,他不可能坐视不管。”顾承砚皱着眉,手指敲了敲窗台上的《申报》,“山本这两日没动静?”
此时,山本一郎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报纸上的报道,气得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召集手下,商议着如何反击顾承砚等人。
话音未落,阿强撞开帘子,手里捏着封烫金请柬,红绸带还沾着露水:\"少东家!
巡捕房的人刚送来的,说是山本一郎的请帖!\"
顾承砚接过请柬,烫金的\"商会会议\"四个字刺得他眯起眼。
拆开内页,钢笔字力透纸背:\"三日后,上海总商会。
顾少若敢来,王某愿当面讨教'国货醒狮'的真本事。\"落款处盖着通商株式会社的朱红大印,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松烟墨的腥气。
苏若雪凑过来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枚印章:\"他这是......\"
\"宣战。\"顾承砚把请柬折起,放进胸口暗袋。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有片叶子飘进来,落在他摊开的染缸图纸上。
他望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改良步骤,又想起山本仓库里那批染布机——这场仗,怕是要从商战打到台面上来了。
\"阿强,去把李老板请来。\"他转身对苏若雪笑了笑,眼底却像淬了钢,\"若雪,把这月的税单和山本的补贴记录再理一遍。
三日后......\"他捏了捏请柬,\"咱们得让全上海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商道。\"
暮色漫进后堂时,苏若雪听见他在廊下低声和老鹰说话:\"查清楚山本这次带了哪些人来,还有......\"他的声音低下去,\"备几坛女儿红,我要让他知道,中国人的生意,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窗外的晚霞把染缸映得通红,像团烧得正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