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婉儿的马车已停在杜府朱漆门前。
青灰色的砖墙上还凝着露，她扶着绣春囊下车，指尖触到囊上金线绣的“慎”字——这是母亲陈氏昨日连夜缝的，说“谋局如走钢丝，步步要慎”。
可今日这一步，她偏要走得锐如刀锋。
门房刚要通传，正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杜鸿渐穿着家常深青直裰立在檐下，袖角沾着墨迹，显然是从书案前直接赶来。
他目光扫过苏婉儿腰间的象牙牌——那是苏守谦新得的五品通判腰牌，昨日刚由吏部颁下。
“苏小姐好早。”他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可是为了昨夜那卷文书？”
苏婉儿跟着他进厅，茶盏刚捧到手里，便直入主题：“杜中郎可知‘清君侧’三字？”
杜鸿渐的茶盏顿在半空，茶水晃出半滴，在案几上洇开个深褐的圆。
他抬眼时眉峰紧拧：“小姐莫不是要......”
“要借太子的手，清掉他身边的佞臣。”苏婉儿放下茶盏，瓷底与檀木相击发出清响，“裴仲远那封调兵密函里，把河北秋粮说成‘边军私占’，可郭子仪的《预报表》里写得清楚——三万亩良田，够十万边民吃三年。若这文书到了郭将军手里，他会怎么做？”
杜鸿渐喉结动了动。
昨夜他翻来覆去看那纸卷，裴仲远的字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末尾那句“宁可饿殍遍野，不可让边将坐大”刺得他眼疼。
他想起上个月在左藏库见过的河北流民图，老妇抱着饿死的孙儿跪在城门前，衣袂上的补丁比衣裳还多。
“郭将军会抗旨。”他低声道。
“抗旨是轻的。”苏婉儿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如刃，“他会把副本送到尚书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东宫为了制衡边军，连百姓的救命粮都要抢。到那时，太子失的不只是河北民心，更是陛下的信任。”她指尖点了点案上未收的《贞观政要》，“杜中郎跟了太子十年，是想保个失了人心的储君，还是保大唐的江山？”
杜鸿渐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太子昨日在含元殿说“边将拥兵自重必成大患”时，陛下的目光扫过丹墀下的郭子仪——那位年近六旬的老将，铠甲上还沾着范阳的风沙。
“小姐要我怎么做？”他声音发哑。
“把副本送到郭子仪的帅帐里。”苏婉儿的指尖在虚空划出一道线，“剩下的，郭将军会替咱们做。”
晨钟敲过第三响时，杜鸿渐送她到门口。
秋风吹起她的裙角，他望着那抹月白身影上了马车，忽然道：“小姐可知，太子最恨被人算计？”
“他该恨的，从来不是算计。”苏婉儿掀开车帘，晨光漏进来，在她眉梢镀了层金，“是他自己，把棋子摆错了位置。”
次日早朝的动静，是王敬之亲自来报的。
苏府正厅里，他官服上还沾着朝露，腰间的银鱼袋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陛下摔了玉镇纸。”他压着声音，“郭子仪不仅抗旨，还把密函副本抄了三份——一份送尚书省，一份送御史台，还有一份......”他顿了顿，“直接送到了兴庆宫门口。”
苏婉儿正在给母亲陈氏捶腿，闻言手底下没停。
陈氏握着她的手轻笑：“我家阿婉这手借刀杀人，比厨房里切葱花还利索。”
王敬之的目光扫过陈氏鬓角的珍珠簪——那是昨日苏守谦下值时买的，说是“通房也该有个主母的体面”。
他收回神，接着道：“杜鸿渐在朝上说‘此信措辞激烈，恐非殿下本意’，陛下当时没说话，可散朝时看太子的眼神......”他用手指在脖子上划了道，“跟看块隔夜的冷馍似的。”
午后的阳光斜斜爬进窗棂时，王敬之又折了回来。
他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月白中衣：“小姐此举，断了东宫在边军的臂膀。可陛下现在看谁都像要谋逆——昨日左金吾卫查了三个边将的府邸，连高仙芝的马夫都被带走问话了。”他皱眉，“若不早做打算，咱们怕是要被殃及池鱼。”
苏婉儿从妆匣里取出个檀木盒，打开来是卷得齐整的羊皮地图。
她展开时，“范阳”二字刚好对着王敬之：“所以下一步，是安禄山。”
王敬之凑近细看，见地图上用朱砂标了十几个红点——渔阳、平卢、柳城，全在安禄山辖地内。
“这是？”
“我让人从范阳商队那里换的。”苏婉儿指尖划过“柳城”的红点，“最近三个月，安禄山调了两万精锐到柳城，借口是‘防契丹’，可柳城北边的契丹部落早被他打服了。”她抬眼，“更要紧的是，上个月有个铸剑师逃到易州，说范阳城外的山谷里，有二十座炼铁炉昼夜不停。”
王敬之倒抽口凉气：“私铸兵器？”
“所以需要有人替咱们把这消息捅出去。”苏婉儿从袖中摸出张素笺，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出自粗通文墨的士卒之手，“我让人伪造了封范阳密信，说安禄山要联合东宫除掉杨国忠。”她将信折成方胜，“明天清晨，这信会出现在李适之的案头。”
“李适之？”王敬之挑眉，“他可是杨国忠的死对头。”
“所以他才会急。”苏婉儿将方胜塞进王敬之手里，“杨国忠倒台，李适之能少个政敌；可安禄山联合东宫生事，他控制不住局面——李相最怕的从来不是乱局，是失控。”
次日破晓，李适之的书房里烛火未熄。
他捏着那封密信，指尖在“安禄山”“东宫”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窗外传来更夫打五更的梆子声，他突然拍案而起：“备轿！去兴庆宫！”
此时的苏府后园，苏婉儿站在梧桐树下。
晨露从叶尖滴落，打湿了她绣鞋上的并蒂莲。
王敬之从角门过来，压低声音：“李相的马车刚进了宫，陛下召了李林甫旧部问话。”他顿了顿，“小姐如何肯定李相会如此反应？”
苏婉儿望着东边渐亮的天色，晨雾里飘来早市的喧闹声——卖胡饼的老汉在喊“热乎嘞”，卖花担子上的牡丹开得正艳。
她笑了笑：“因为他在相位上坐了三年，最清楚——”她转身时，晨光正好落在脸上，“这天下，比乱更可怕的，是握不住缰绳的马。”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苏明远的亲卫送来了新信。
王敬之望着那抹疾驰的身影，忽然想起昨夜苏婉儿展地图时，“安禄山”三个字被她用红笔圈了三重，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而此刻的兴庆宫里，皇帝捏着李适之递来的密信，指节泛白。
殿外的鹦鹉突然开口：“严查河北！严查河北！”惊得殿中宦官齐刷刷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