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的夜,深沉如墨。
客栈那间简陋的客房之内,一豆灯火,在寂静中孤独地摇曳。
张小山端坐在书桌前,手中的书卷早已不知翻阅了多少遍。
每一个字,每一句经义,似乎都已深深镌刻进了他的骨髓。
然而,他的心,却依旧如同被投入了石子的湖面,难以平静。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更夫梆子声,以及几不可闻的虫鸣。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这种寂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安宁,反而更增添了他内心的焦灼与一丝难以名状的敬畏。
明日,便是院试开考之日。
那场决定他能否鱼跃龙门,真正踏入“士”之行列的命运之战。
他闭上眼睛,恩师周先生那苍老而又充满期盼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先生的每一句教诲,每一个眼神,都如同烙印一般,深刻在他的记忆之中。
“小山,院试乃科举正途之始,亦是汝平生第一大关隘。”
“主考学政,代天巡狩,目光如炬,明察秋毫。”
“汝之所学,务必融会贯通,不可有丝毫含糊。”
“制艺时文,当求法度精严,气韵生动。”
“策论时务,需有独到之见,切中肯綮。”
“临考之际,心当如古井不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一字一句,皆需慎之又慎,不可因一时疏忽,而功亏一篑。”
这些话,如同晨钟暮鼓,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回响。
他又想起了父亲张大山那布满老茧、却又温暖有力的大手。
想起了母亲王氏那总是带着慈爱与担忧的目光。
想起了大哥铁牛那憨厚而坚定的笑容。
想起了二哥石头那机灵而又充满鼓励的眼神。
想起了巧巧嫂嫂、花儿姐姐、丫丫妹妹,还有栓子、柱子、豆子那些弟弟们
全家人的期盼,如同沉甸甸的行囊,背负在他的肩上。
这份期盼,是压力,更是无穷的动力。
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之上,那原本还有些许波澜的心境,渐渐变得澄澈而坚定。
他知道,自己不能让他们失望。
隔壁房间里,张大山和石头,也同样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张大山听着儿子房间里那细微的翻书声,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为儿子的勤奋而欣慰,也为他即将面临的巨大考验而担忧。
他知道,这条科举之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
成功,则光宗耀祖,鱼跃龙门。
失败,则可能一蹶不振,抱憾终身。
他这个做父亲的,除了在背后默默支持,似乎也再也帮不上什么了。
石头则在一旁,小声地嘀咕着,计算着这次来府城的开销,以及三弟若是考中了秀才,将来家里能省下多少赋税,又能带来多少“无形”的好处。
他用这种最实际的方式,表达着对三弟的信心和对家族未来的规划。
终于,当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开始被东方天际一抹微弱的鱼肚白渐渐取代时。
新的一天,也是决定命运的一天,降临了。
小山几乎是在第一声鸡鸣响起时,便已起身。
他没有丝毫的困倦,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亢奋。
他仔细地净面束发,换上了那身早已准备好的、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学子襕衫。
又将恩师周先生所赠的那方端砚和狼毫笔,以及父亲为他准备的镇纸、水盂等考具,一一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入考篮之中。
张大山和石头也早已起身,默默地为他准备着简单的早饭。
一碗热气腾腾的、加了少许红糖的小米粥,两个暄软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自家做的、咸香可口的豆酱。
“小山,吃饱些。”张大山将粥碗推到儿子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莫慌,莫急,就当是平日里跟先生做文章一般。”
“爹信你。”
他想说很多鼓励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小山重重地点了点头,端起粥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知道,父亲这三个字里,蕴含了多少深沉的爱与期盼。
用过早饭,天色已经大亮。
府城的大街小巷,也早已被无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考生和送考的家人们,挤得水泄不通。
张大山和石头,一左一右,紧紧地护卫在小山身旁。
艰难地,随着人流,朝着那座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的省级贡院行去。
越是靠近贡院,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就越是浓厚。
每一个考生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期盼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他们有的手捧书卷,口中念念有词,做着最后的冲刺。
有的则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着,猜测着今日的考题,或者互相打探着主考学政大人的喜好。
也有的,则像小山一般,默默地低着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让那颗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一些。
贡院那扇高大厚重的朱漆大门,如同传说中的“龙门”一般,紧紧关闭着。
门前,早已站满了身穿号坎、手持水火棍和腰刀的衙役。
他们的数量,比府试时更多,神情也更加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考生。
那种无形的威压感,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终于,当报时的鼓声敲响了三通之后。
贡院的大门,在数十名衙役的合力之下,发出“嘎吱吱”的沉重声响,缓缓地向内打开。
“开门了。开门了。”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如同潮水般的喧哗和骚动。
早已等候多时的考生们,如同过江之鲫一般,蜂拥着朝着那道象征着希望和命运转折的大门涌去。
“莫挤。莫挤。按考牌号次序入场。”
衙役们挥舞着手中的水火棍,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
但在这数千名渴望鱼跃龙门的考生面前,他们的努力,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张大山和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为小山在拥挤的人潮中,挤开了一条狭窄的通路。
“小山,跟紧了。莫走散了。”张大山一边奋力地推开身边的人,一边大声地对儿子喊道。
小山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衣角,低着头,努力地跟上父亲的脚步。
他的额头上,早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在经历了如同炼狱般的拥挤和推搡之后。
他们总算是挤到了“龙门”之前。
接下来的,便是比府试时更加严苛、也更加繁琐的搜检程序了。
每一个考生,都要在衙役的监督下,解开衣衫,脱掉鞋袜。
考篮里的所有物品,包括笔墨纸砚、食物饮水,甚至是一方小小的手帕,都要被一一拿出,仔细地翻检,甚至用手捏碎,以防夹带任何片纸只字。
这种近乎羞辱般的检查,让许多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读书人,都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屈辱不已。
但为了那份功名的希望,他们也只能咬着牙,默默地忍受着。
小山也同样经历了这番“洗礼”。
当他终于衣衫不整地从搜检处走出来,重新穿好衣服,接过自己的考篮时。
他的脸颊,也因为羞愤和紧张,而涨得通红。
但他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
他必须立刻找到自己的号舍。
坐下稍作休整,略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