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悄没声息地就把整个累了一天的村子给包住了。
青石村,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唤。
还有各家各户那烟囱里头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在冰凉的月光底下,慢慢地散开。
而在村子最西边,那个被人扔掉的、散发着霉味儿的角落里。
破败的牛棚里头,却亮着一豆微弱却又犟头倔脑的火光。
火堆是张大山带着铁牛和石头,好不容易才从附近寻摸了些枯枝败叶点着的。
火苗不大,烧得也不旺,那点光亮,也就能照亮牛棚里头巴掌大的一块地儿。
火堆旁边,张大山一家十口,紧紧地偎在一块儿。
吃着他们分家出来之后的第一顿“晚饭”。
这晚饭,要说是晚饭,倒不如说是一锅勉强能叫做吃食的糊糊。
就是下晌采来的那些个野菜,洗干净了切碎了。
跟家里头带来的那点少得可怜的杂粮——主要是些糠麸和少量的粟米。
一块儿搁进那破陶罐里头,加了水,熬出来的。
锅里头,一粒正经的白米都瞅不见,一滴油星子都没有,更别提盐味儿了。
能指望的,也就是野菜本身那点微弱的清香味儿,还有火堆带来的那一点点暖和气。
糊糊稀得很,野菜因为不是当季的,带着点不容易察觉的苦涩味儿。
那杂粮呢,更是粗糙得剌嗓子。
可对于已经饿了一整天、又担惊受怕、累得快散架的张家人来说。
这碗热气腾腾、至少能填填肚子的糊糊,却比那甘露琼浆还要金贵。
娃儿们捧着破碗,有的甚至是用大片的树叶子或者破陶片接着。
小口小口地,无比珍惜地喝着。
烫得龇牙咧嘴的,却舍不得停下来。
连嘴角沾上的一点点汤水,都要用舌头仔仔细细地舔干净了。
就连最小的豆子,也被王氏用削好的小木勺,一点一点地耐心喂着。
那小嘴巴一动一动的,发出满足的、轻微的吧嗒声。
王氏瞅着娃儿们这副模样,眼圈又红了。
可这一回,那眼泪里头,是掺杂着心疼、发酸,还有那么一丝丝微弱的欣慰。
她自个儿舍不得多喝,只舀了小半碗差不多光是汤水的。
把那些个稠一点的、有干货的,都悄悄地留给了当家的和那几个正在长身子的娃儿。
张大山也没多吃。
他不出声地喝了几口热汤,暖了暖那差不多快冻僵了的肠胃。
然后就把自个儿那份,不动声色地,分给了瞅着最是虚弱的丫丫,还有那饭量却不小的柱子。
一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晚饭,就在一种差不多是凝住了的、小心翼翼的气氛里头吃完了。
那破陶罐很快就见了底。
连沾在罐子壁上那最后一点锅巴,都被娃儿们用手指头仔仔细细地刮了下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咂摸着那点可怜的滋味。
然而,这短暂的、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的温饱和满足之后。
却是更加漫长、也更加难熬的黑夜。
这破牛棚,四面墙壁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和裂缝,那棚顶更是稀稀疏疏,跟个筛子似的。
夜里头的冷,远比白天要更直接,也更残酷。
刺骨的寒风,像是看不见的、带着坏心思的鬼影。
从门板的缝隙、墙角的裂痕、屋顶的破洞里头,肆无忌惮地钻进来。
吹得那好不容易才点着的火堆忽明忽暗,火星子四下里乱溅。
也吹得棚子里头的人,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架。
白天急急忙忙捡回来的那点枯树枝和烂叶子,根本不够烧上一整个晚上的。
为了省下这点可怜的柴火,张大山只能让那火堆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快要灭了似的火苗。
勉强能提供一丝微弱的光亮,和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一家十口人,紧紧地挤在墙角那片铺着单薄干草的“床铺”上。
身上盖着那几床从老宅分出来的、又硬又薄、还露着黑心棉花的破旧铺盖。
虽然是几床叠在一块儿,可也挡不住这牛棚里头那无孔不入的寒气。
大人们在外头,把娃儿们紧紧地护在中间。
张大山和王氏,像是两只用身子护着幼崽的、被困住了的野兽,不出声地,承受着大部分风寒的侵袭。
可即便是这样,那寒冷依旧像是潮水一样,漫过他们的身子。
娃儿们冻得浑身哆嗦,那小脸和小手,冰凉得跟石头似的。
睡梦中,也极不安稳,时常被冻醒,或者被吓人的噩梦惊扰,发出些听不清的胡话和压着的抽泣声。
“冷……娘……冷……”
柱子迷迷糊糊地往自家娘怀里死命地钻,那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嘘……睡罢……睡着了就不冷了……”
王氏只能用这种没啥力道的空话,徒劳地安慰着。
把娃儿那冰凉的小身子搂得更紧了些,同时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一点暖意,传过去。
除了这让人受不了的冷,还有那更折磨人的饿。
傍晚那点差不多没有油水的野菜糊糊,根本顶不了啥用,也扛不住这夜里的寒冷。
没过多久,娃儿们的肚子,又都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那此起彼伏的肠子叫唤声,在这又安静又冷的夜里头,听着就格外的清楚,也格外的刺耳朵。
在黑暗中,张大山能清楚地听见身边传过来的、因为又饿又冷睡不着觉而翻来覆去的细碎声响。
还有娃儿们硬是压着的、细微的哭泣声。
他的心,像是被泡在最苦的黄连水里头,来回地泡着。
又像是被架在冰冷的铁砧子上,用那钝刀子,一下一下地捶打着。
疼。
没办法的疼。
疼到骨头缝里头去了。
他这个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这会儿却连让婆娘娃儿睡一个安稳觉都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