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烽出来时,外头的天色已近黄昏。
廊下等候的张虎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好奇。
“老谢,怎么样?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谈了那么久。”
他压低声音问道,目光还不忘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院中守卫的九日军士卒。
谢执烽摇了摇头,“没什么。”
见他不愿意多说,张虎也不计较,只是左右看了看:“那……咱这趟差事,算是办成了?可以打道回府了?”
“不急,”谢执烽又摇了摇头,“我们且在此处再盘桓两日,一来,看看这九日军的真实气象、军容士气。二来,也等等看他们后续是否还有别的动静。毕竟,知己知彼,总归不是坏事。”
他顿了顿,“稍后我便修书一封,将此处详情与合作概要,快马送回西峰府,禀报将军。”
张虎低头琢磨了一下,觉得在理。
这九日军透着股神秘劲儿,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确实可惜,能多摸清一些底细,对白龙军日后行事大有裨益。
想到这,他点点头,“行,听你的。那咱们现在……”
“先回驿馆。”谢执烽当先迈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张虎连忙跟上,两人穿过守卫渐稀的府邸,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与此同时,那间陈设简朴的书房内。
主位上的年轻人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坐姿,只是眼中那层闲适慵懒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思索。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穿着普通士兵皮甲,面容毫不起眼的汉子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掩好。
他走到案前数步外便停住,姿态恭敬,却并无寻常士卒面对统帅时的过度拘谨。
“大人,”汉子开口询问,“那谢执烽……可信吗?”
九日没有立刻回答,抬眼看向面前的亲信,“我们现在,有的选吗?”
汉子沉默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些,“大人这个做法太冒险了。”
“白龙军风评尚可,那白马将军行事也算光明,这已是我们眼下能接触到的最好选择。至于风险……”
九日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这世道,做什么没有风险?困守一隅,才是最大的风险。”
他转过身,话锋忽地一沉:“北渊那边,近来动向如何?”
那汉子略作迟疑,低声道:“不借助蝴蝶客栈的耳目,咱们自家探得的情报终究不够灵通。但各方零散消息汇总来看……北渊那边,怕是要准备出战了。”
“就算占据了中原,北渊骨子里还是草原上的狼,”九日冷笑一声,“不到冬日草枯马肥、弓劲风寒的时候,他们是不会轻易亮出獠牙的。”
他收回目光,沉声道:“传令下去,让各营弟兄早作准备,衣甲、兵刃、粮草,皆需检点周全——大战,就要来了。”
另一边,千里之外,原程府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室内,灯烛明亮,将一方木棋盘照得温润生光。
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已近终局。
程尚鹄端坐于棋枰一侧,神色沉静,不疾不徐地饮着茶。
他的对手,是垂首苦思的云雀。
云雀今日未戴面具,露出一张清秀却略带紧张的脸庞。
他犹豫了许久,手指几次抬起又放下,终于,似乎下定了决心,将一枚白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一角。
几乎在他手指离开棋子的同一刹那,程尚鹄指尖的黑子已然落下,仿佛早已料定对方会走这一步。
整个棋局的胜负之势,随着这一子落地,瞬间明朗。
“别看了,”程尚鹄徐徐开口,声音温和,“这局,你已经输了。”
云雀将手中剩余的白子放回棋罐,心悦诚服道:“主上棋艺高深,云雀远不能及。”
他并无多少挫败感,毕竟与主上对弈,胜负从来不是悬念,能多得些指点才是收获。
程尚鹄不再多言,开始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捡回棋罐。
很快,棋盘上变得空空荡荡,只余下他特意留下的四枚棋子。
三枚白子,一枚黑子,分别落在棋盘象征不同区域的四角。
其中,代表西南方位的那枚白子,被他指尖轻轻一拨,倒扣在棋盘上。
云雀看着这奇怪的布局,面露不解:“主上,这是……何意?”
程尚鹄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透过这些棋子看到了更加辽阔的天下疆场。
“北渊势大,逼得另外三家不得不动。三方势力,怕是快要坐在一起谈合作了。”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九日军、白龙军会和南夏合作?”云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不太可能吧?以九日和白龙的行事风格,对南夏那套做派向来深恶痛绝,怎么会……”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程尚鹄打断他,指尖点了点那枚代表南夏的黑子,“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至少,在共同的强敌倒下之前,可以暂时是朋友。”
他的目光转向那三枚白子,尤其在代表白龙军、却被倒扣的那枚上停留了片刻。
“九日军,行事风格日趋稳健隐忍,看似被动,实则目标明确,是稳扎稳打的路子。南夏,”
说着,他瞥了一眼东南的白子,“依旧改不了那股子阴湿算计的旧疾,格局有限。”
最后,他的手指悬在那枚倒扣的白子上方,“唯有这支白龙军……有些意思。”
“主上似乎对白龙军格外在意。”云雀察言观色,低声道。
“在意倒算不上,”程尚鹄摇了摇头,“只是这支军队,从上至下,都透着一股过于‘端正’的气象。军纪严明,体恤士卒,善待百姓,其主将陈杨舟,言行间颇有古时良将之风。在这乱世之中,这份‘正’气实属难得,却也正因如此,最为危险。”
云雀闻言,面上露出不解:“属下愚钝,还望主上明示。”
他抬眼看向云雀:“你想想,若你麾下士卒终日听闻邻军如何仁义,如何得民心,而自家主帅却权谋算尽,刻薄寡恩——日久天长,军心会流向何处?”
云雀一怔,随即恍然,背上竟沁出一层细汗。
程尚鹄轻轻拂袖,将棋盘上那四枚孤零零的棋子也扫入罐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自语,“这盘天下的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