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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桑知漪正独自一人坐在慈云庵一间清冷的禅房里。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映出一片惨白。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前,供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晕。

桑知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

她静静地坐在蒲团上,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光滑的佛珠,眼神空洞地望着那跳跃的灯火。

自从琼林宴上,亲眼目睹谢钧钰为了她,掀翻了白怀瑾的桌子,指着白怀瑾的鼻子骂出那句锥心刺骨的“伪君子”,而白怀瑾则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回敬谢钧钰,最后拂袖而去……

她的世界就崩塌了。

两个曾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两个都曾对她温柔呵护的人,为了她,反目成仇,势同水火。京

城的流言蜚语像刀子一样剐着她,“红颜祸水”、“狐媚惑人”……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她都听遍了。

她解释过,试图调和过,可换来的,是谢钧钰更加粗暴,是白怀瑾更加疏离淡漠的回避。

她不明白,好好的情谊,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她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害得他们兄弟情断,声名受损。每每午夜梦回,都是琼林宴上那决裂的一幕,是谢钧钰愤怒的眼神和白怀瑾失望的背影。

心,太痛了,痛得无法呼吸。

尘世的喧嚣和恶意,让她只想逃离。

慈云庵的晨钟暮鼓,梵音袅袅,成了她唯一能找到片刻安宁的地方。这里没有纷争,没有流言,只有一片清静。

她甚至已经悄悄问过庵里的师太,落发出家需要什么章程。

师太看出她心绪不宁,只让她先带发修行,静心体悟。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在门口响起。

桑知漪回过神,连忙起身,对着门口穿着灰色缁衣的老尼合十一礼:“静安师太。”

静安师太年约六旬,面容慈和,眼神却透着阅尽世事的通透。

她走进禅房,看着桑知漪憔悴的小脸和眼底深深的哀伤,无声地叹了口气。

“桑施主,又在独坐?”

“是,师太。心中烦扰,难以排解。”桑知漪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静安师太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烦恼即菩提。施主心中之苦,老尼虽不能尽知,却也略窥一二。可是为情所困?”

桑知漪眼圈一红,没有否认。

她在这位洞察世情的师太面前,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然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亦皆如梦幻泡影。”静安师太缓缓道,“施主可知,有时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亦未必为真?”

桑知漪微微一怔,抬起泪眼看向师太:“师太的意思是……”

静安师太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老尼只是觉得,施主心结太重,或许是囿于一隅,未能看清全貌。这世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为情,为利,为权,为仇……种种障眼法,比比皆是。施主所痛所苦,或许,并非事情的本来面目。”

她的话说得有些玄奥,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桑知漪死水般的心湖。

并非事情的本来面目?难道……

琼林宴上的决裂,还有别的隐情?可那场面如此真实,那眼神里的恨意如此刻骨。

“师太,我……”桑知漪张了张嘴,想问得更清楚些。

静安师太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她:“老尼言尽于此。真相如何,还需施主自己用心去体悟,用眼去明辨。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若心中实在煎熬,不妨去听听这庵外的市井之声,看看这芸芸众生,或许能有所得。”

她说完,便不再多言,起身悄然离去。

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桑知漪怔怔地坐在原地,反复咀嚼着静安师太的话。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慈云庵的后墙外,正对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那头隐隐传来些喧闹声,似乎连着更热闹的街市。

夜色已深,但京城有些地方的喧嚣,才刚刚开始。

她侧耳倾听,夜风中似乎夹杂着酒客的喧哗,小贩的叫卖,还有某个熟悉的声音在咋咋呼呼地喊着什么?

与此同时,戚隆正红着眼睛,在小酒馆里喝得有点上头了。

烧刀子太烈,愁绪太浓,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害怕。

“嗝!”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拍着桌子,舌头有点大,对着旁边一个同样喝得晕乎乎的酒友抱怨,“兄弟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好心当了驴肝肺!我……我冤啊!比那窦娥还冤!”

酒友迷迷糊糊地附和:“冤……戚爷你冤啥了?”

“冤啥?”戚隆瞪着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喷着酒气,“我告诉你……我今儿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能掉脑袋的那种!”

“啥秘密?”酒友来了点精神,也凑近了些。

戚隆话到嘴边,瞬间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他赶紧捂住嘴,惊恐地左右看了看,用力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就完了!我得守口如瓶!”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口,试图压惊。

可这半截话,却像猫爪子一样挠着旁边酒友的心。

他捅了捅戚隆:“戚爷,你倒是说啊,吊人胃口。掉脑袋的秘密?跟谁有关?难道是宫里的?”

“宫里?”戚隆猛地摇头,让他有点口不择言,“比宫里还吓人!是……是那位……”他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意指“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然后又赶紧放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盯上的人!还牵扯到……先……”

“先什么?”酒友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追问。

“先……”戚隆的理智摇摇欲坠,他张着嘴,那个“帝”字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难道……桑翰林当年的事,跟先帝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劈得他魂飞魄散.

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猛地捂住嘴,把那个要命的字眼死死堵了回去,惊恐万状地瞪着酒友!

“没……没什么!我喝多了!胡说的!全是胡说的!”戚隆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跳起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丢下几个铜板,跌跌撞撞地冲出小酒馆。

“先……?”酒友挠挠头,看着戚隆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自己空了的酒杯,嘀咕道,“戚爷这是撞见鬼了?还是真知道什么要命的事了?”

小巷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过慈云庵的后墙。

禅房窗后,桑知漪扶着窗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刚才,似乎隐约听到了巷子那头传来戚隆带着醉意和惊恐的声音:

“……比宫里还吓人!是……是那位……”

“……盯上的人!还……还牵扯到……先……”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听不真切。

她的脸色在月色下,瞬间变得比宣纸还要苍白。

……

桑知漪一听楚澜曦那话,左眼角的筋像突然给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就是一阵乱蹦跶。

她手下动作一停,刚理齐的一沓文书差点没拿住,啪嗒滑下去几份,她赶紧弯腰去捞,只觉得胸口一股气堵着,不上不下。

“殿下,”桑知漪扶着桌案站起来,脸上好不容易挤出点笑,“您…是说要念话本?给玄月堂那些小丫头们听?”

“是啊,”楚澜曦倚在软榻上,翘着指尖拂开裙角沾染的一抹浮尘,语气像说今天天气不错,“本宫寻思着,她们整日不是打打杀杀就是听墙根盯梢,日子乏味得很,小姑娘家嘛,总要沾染些人间烟火气。”

她那双漂亮得过分的凤眼微微一挑,瞥向旁边侍立的小宫女,“把那册新得的宝贝拿出来,给咱们桑掌事开开眼。”

小宫女应声捧出一只紫檀木盒,打开来,里头躺着的书卷崭新得晃眼。

锦缎封面云纹叠翠,正中题字龙飞凤舞——《玉狸传》。

一股脂粉味儿和甜腻的墨香混在一块儿,直往桑知漪鼻子里钻。

桑知漪眼角狠狠又是一抽。她干巴巴地试图挽回:“殿下三思!那帮小丫头片子,毛都没长齐,字儿都不见得认全乎。教她们点机关解构、追踪布点,那才是正经路子。听这等……这等,”

她舌头绊了一下,委婉斟酌,“闺阁读物?只怕误了根基。”心里却擂鼓似的。

这群未来暗卫头子听情爱话本?殿下真不是在玩火?这玄月堂的清名,怕是要毁于一旦!

“啧,桑桑你呀,”楚澜曦不满地拖长了调子,“整日板着脸,一点意趣也无。根基?本宫这是在给她们打地基!光会舞枪弄棒、飞檐走壁哪够?这世间的路数千万种,有些关隘啊,靠硬闯不行,得靠…绕!人情世故这四字里头的学问,可比拆个机关锁还深。”

她不再多说,站起身,袖摆飘荡,“走,陪本宫去演武堂。她们也该歇息了。”

桑知漪看着楚澜曦轻快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像是要把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无奈给挤出去。

殿下这心血来潮的架势,九头牛也拉不转。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大不了就是多备几副安神药。

演武堂后间收拾得还算干净敞亮,只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汗味、皮具油脂味和武器淬炼的焦铁气息。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头的训练声已经停歇,堂里倒是点起了暖黄的灯烛,映照着地板上未及搬走的沙袋、几个用来练习准头的草箭靶,还有角落里横七竖八竖着没收回兵器架的几杆红缨枪,一派半歇未歇的武场气象。

十几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散乱地挨墙坐着,束发的布巾大多有些松散,满头黑发毛绒绒地乱翘,几缕湿发还贴在鬓角腮边。

刚下训练,卸去了平日在人前的硬板拘束,显出几分少女特有的蓬头垢面,有的小口啃着干硬的炊饼,腮帮子还在一鼓一鼓地动着。

楚澜曦一进去,这群小鹌鹑立刻扑腾起来,训练有素地整好队形,黑曜石般澄澈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恭敬响亮地低喊:“殿下万安!桑掌事安!”

“都放松些,”楚澜曦脸上挂着明艳又矜贵的笑,随意地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屋子中央特意为她铺好的锦缎软垫上,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今儿练的不错,骨头都还硬着吧?”

为首个头高挑些的少女拂冬往前一步,脆生生答:“回殿下,都硬实着呢!”

“好!”楚澜曦满意点头,变戏法似的从袖笼里掏出那本崭新的《玉狸传》,锦缎书皮在烛火下流光溢彩,“练完了筋骨,也该练练心性见识。本宫新得了个好玩意儿,今日给尔等开开蒙!”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写满懵懂和信任的稚嫩脸庞,最后在桑知漪强自镇定的脸上顿了一瞬,嘴角笑意更深,带着点坏心眼的得意。

桑知漪不动声色地挪到墙角一根柱子边,悄悄靠上去。

那温软奢靡的锦囊香气还在她脑子里盘旋。她伸手按了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心里已经开始默念清心咒。

不知道是念给自己听,还是念给待会儿即将遭遇心灵风暴的少女们。

烛火摇曳,楚澜曦清了清嗓子,指尖翻开那制作精美的书页。

清脆的女声在安静的演武堂后间响起,仿佛珠玉落盘,悦耳极了。

“话说那灯市东首,彩楼花灯最是夺目。那谢家的三娘子,青丝如瀑堆云鬓,杏眼横波意迟迟,穿的是烟霞软罗裙,行步间暗香幽幽,引得游人无数…”

小丫头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溜圆,比任何时候听训导都认真。

楚澜曦的声音陡然一转,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

安静的堂内,只剩下公主殿下婉转的诵读声,混合着烛芯偶尔噼啪的轻响。

角落里的桑知漪痛苦地闭上眼。

这哪是什么闺阁读物开蒙?

她听见旁边传来细微的响动,循声望去,只见拂冬不知何时已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小块磨薄的桦树皮,正蹙着英气的眉峰,在那硬挺的树皮上奋笔疾书。

烛光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像是在记录什么了不得的事,笔尖游走,口中还小声跟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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