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陆家大喜,京郊别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消息传至四方,外家诸女、姑姥辈皆不远千里赶归,一时间车马盈门,热闹非凡。
外嫁的女儿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当今皇后娘娘。自半年前凤冠霞帔,嫁入深宫,她便鲜少露面。
偶有家书传回,字里行间也只道“一切安好,勿念”,语焉不详。
陆家虽近在皇城根下,却也难得见上女儿一面。此番远亲归来,一则是为贺陆家因辅佐新帝登基而得的从龙之功,二则,更是想借着这层皇亲国戚的关系,沾些光,谋个前程。
如今的陆家,真是风光无两。一门之内,既有当朝太师,运筹帷幄;又有大将军,手握重兵;更兼国丈之尊,与皇室联姻;还有年轻便封侯的未来家主,荣耀加身。
这般权势,早已成了远近亲属眼中最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谁不想攀附一二?
只是这风光背后的辛酸与警惕,却少有人知。
许多内情,家中男人们从不与内宅女眷细说,一来是怕她们担惊受怕,二来也是为了周全。
这些日子,陆府的男人们在外应酬,几乎无一日清闲。
今日是同僚的酒局,明日是勋贵的宴席,推不掉的,便只能硬着头皮去。席间杯觥交错,言语间却处处是试探与算计,不得不时时警醒,步步为营,生怕一时不慎,便落入他人设下的圈套。
更有甚者,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纷纷找上门来,开口便是求官、求差事,或是托关系办些私事。
对此,陆太师早已立下规矩,再三叮嘱家中子弟:“我陆家如今虽位高权重,但族大人多,分支繁杂。有经商致富者,有远赴海外谋生者,许多人素未谋面,其心性品行、才能学识,皆无从知晓。若是有人敢来求官谋职,此等不知进退、妄图走捷径之辈,这门亲戚,便不必再往来了!”
太师深知,陆家能有今日,全凭历代族人兢兢业业,步步为营,绝非靠着钻营取巧得来。
当年家族落难之际,尚且坚守正道,不曾走歪门邪道,如今富贵了,更不能在这上面栽跟头,毁了百年清誉。
当然,对于那些真正有困难、且只是举手之劳便能帮上忙的亲戚,陆家也从不吝啬。
毕竟,家族兴盛的意义,便在于庇护族人,让亲人们都能在这世间安稳度日,不受欺凌,不遭桎梏。同时,也不能落个“为富不仁”、“主家刻薄”的坏名声,寒了亲友的心。
俗语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族的崛起,即便不能给每位亲友带来实打实的好处,但无形之中,其影响力也足以让沾亲带故者受益。
陆家如今声望日隆,那些与陆家稍有牵扯的人家,日子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江舅母拉着陈稚鱼的手,感叹道:“你也知道你舅父那个人,性子执拗,有时候真是呆板得厉害。这些年在官场上,升迁之事他连想都不敢想。可这次沾了你的光,不仅官升一级,就连当地的富豪乡绅、大小官员,谁家有个宴席,都会巴巴地送份请柬来。这其中的缘由,我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陈稚鱼微微一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舅母打断:“不过你也别担心,你舅父这点上最是小心谨慎。上峰的宴会,他不敢不去;若是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送来的请柬,他也学会了婉言谢绝。就算是有些面熟但往来不多的,他也一概不去。为了躲这些应酬,你舅父最近还迷上了钓鱼,人家上门送请柬,找不到人,也就不能说他傲慢失礼了。”
听了舅母的话,陈稚鱼心中一阵感动。她明白,舅父这般避嫌,既是不愿让自己为难,更是不想借着她的名头来撑自己的门面。
她轻声道:“日子终究是自己过的,舅父谨慎些原是好事。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个机缘。将来两个弟弟或许会留在云麓,或许会去别处发展,舅父如今能多在外走动,替他们铺铺路、打点一下,将来他们无论到哪里,都会顺利许多。”
江舅母挑眉笑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咱们家姑娘有福气,嫁得好,我们不求借着这个名头做大买卖,但为家里的孩子们做些准备还是应该的。你舅父啊,现在常去那些书香门第走动呢。”说到最后,她目光揶揄的看向丈夫,毫不留情的戳穿来。
一旁的陈志成听了,老脸一红,瞪了妻子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陈稚鱼抿着嘴笑了。两个表弟都是读书的好材料,将来说不定也要步入仕途。舅父本是个直肠子的粗人,却能想得如此周全妥帖,可见是真的为孩子们上心了。
正说话间,一个小厮领着陈砚走了进来。江舅母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一见儿子,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她快步走上前,伸手轻轻打了一下陈砚的胳膊,随即又一把将他紧紧抱住。陈志成也走上前来,看着儿子,眼眶也微微泛红。
陈稚鱼看着这一幕,悄悄转过头去看外祖母,果然见她眼中也含着泪光,只是强忍着没有失态。
陈砚的归来,让屋内的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陈稚鱼又陪着外祖母和舅父母说了几句家常,见表弟正与家人热络地说着在书院的见闻,便起身告辞。
她今儿个也不好在内宅久留,外头还有众多宾客等着,需得出去应酬一二。
……
陈稚鱼出了内院,往前堂去时,碰到了止戈院的丫鬟,下意识的问了一嘴,得知陆曜去了后院的清凉台,脚步便不由自主地转了方向。
左右前厅有长辈们照看着,自己先去见他一面,说几句话再过去也不迟。
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拐过一个月亮门,远远地便看见清凉台的身影,嘴角勾起一道弧度,抬步往前去,还未走近,她的脚步就蓦地顿住了。
啧,真是来的巧,撞上英雄救美了。
日头下,陆曜一袭宝蓝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他正伸手,稳稳地拉住了一个险些崴脚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粉色罗裙,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天髻,上面还插满了珠翠,一看便知是京中哪家有头有脸的贵女。她身形高挑纤瘦,被陆曜拉住手腕时,整个人微微向后仰着,姿态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陈稚鱼眉头微挑,原本是要过去的,下意识的就顿在了原地,看着那边的情况。下意识地将自己藏了藏,停在廊柱后,没有出声。
那姑娘很快便站稳了。陆曜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举手之劳。
可那姑娘却没有马上离开。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往前迈了一小步,走到陆曜身边,仰起脸,不知在对他说着什么。
距离有些远,陈稚鱼听不清具体的话语,只能看到那姑娘眉眼带笑,神态亲昵,似乎与陆曜颇为熟稔。
清凉台上的风似乎有些凉了,吹得陈稚鱼的裙摆微微晃动。她看着不远处那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压了压那股莫名而来的酸意。
心头那股莫名的酸意刚一冒头,陈稚鱼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她暗自思忖,自己如今怎么也变得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不过是见他与旁的姑娘站在一起多说了几句话,竟就如此沉不住气,真是没出息。
她正这般自嘲着,身旁的贴身侍女鸿羽却轻“咦”了一声,低声说道:“姑娘,你看那不是姑姥家的外孙女吗?我记得她一进府就说身子不适,被安置在后院歇息了,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陈稚鱼心中刚压下去的那点疑虑,被鸿羽这话一激,顿时又浮了上来。她目光沉沉地再次看向那桃粉色的身影,反复打量。她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转念一想,这清凉台地处偏僻,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此刻孤男寡女在此单独相处,若是被旁人撞见,传扬出去,难免会引人遐思,生出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更何况,若是身子不适吗,理应在房内好生静养,又怎么会有精神跑到这僻静的清凉台上来呢?
陈稚鱼在廊下又站了片刻,心头念头转了几转,定了定神,款步走了出去。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走到陆曜身边,语气温和地打趣道:“夫君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莫不是前头太热闹,你躲到这里来清净了?”
陆曜一看见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在困境中找到了主心骨般。
他立刻两步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眼里的谨慎一松:“我听下人说你往这边来了,便寻过来想看看。谁知来了没见到你,正纳闷呢。”
这简单一句话,便不着痕迹地解释了他为何会在此处。
陈稚鱼听后,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带着笑,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余光里,旁边那位桃粉色的身影站着未动,而眼前的陆曜也没有往那边看一眼,更别提出口介绍了。
那站在一旁的姑娘,见此情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安静地侍立在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