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溽热初显。陆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为嫡女举办百日之宴。宾客盈门之际,陈家一行人的马车刚进城门,被派来接应的人接了进去,尚未赶到。
而今日,也是陆家为女婴定名的大日子。
按族中长辈之意,此女乃陆氏这一辈首诞之女,其名需为后续姊妹的排行定下基调。
百般思索考量下,女婴名唤陆令仪,取\"有令德,有仪范\"之意;乳名珍珍,则寄寓掌上明珠之爱。
陈稚鱼抱着小珍珍坐在大厅待客,面上露出得体的微笑,目光时不时扫向门口,静待亲人到来。
而来往的客人,看着这个幼小婴儿,不吝夸赞的说,这孩子净挑着父母的长处长,以后定是个美人胚子。
蒲桃般的大眼,浓密而长的睫毛,白嫩的皮肤,青色的血管在表皮之下一览无遗,小巧又肉乎乎的脸蛋,红嫩嫩的小嘴儿,偶尔哼哼两声,今儿府上大都是头回见的生人,无论是谁上前来,一逗她就咧开嘴笑,一笑便露出小梨涡,引得众人皆赞,这是个大方可人的好孩子。
孩子被夸,做父母的也觉自豪,骄傲。陆曜时不时便进来将女儿抱出去一阵,给他的同僚们看一看,待他炫耀够了,便又送回来,屋内女眷皆笑说:这真真是掌上明珠喽。
陈稚鱼看他那为人父亲的骄傲模样,没有点穿他最初的窘态。如今,他抱孩子的姿势早就炉火纯青了,哪像一开始,看着孩子只敢叫人抱着,他在旁边逗逗,谁让他亲手抱,他指定浑身僵硬,不敢下手,说这孩子身上软的没有骨头,他不知从哪上力。
左右府上多的是抱孩子的人,他不抱,也没谁强迫,顶多是笑他两声。
直到有一次,陈稚鱼将身边的丫鬟乳娘都赶了回去歇息,和他单独带着孩子,电光火石间,她忽然就将孩子塞给了他,急呼肚痛,去去就回。
那一回,憋的陆曜和怀中的孩儿大眼瞪小眼,怕他抱的不好把女儿弄哭,他也自觉要面子,没喊人进来伺候,本能的就会抱哄幼崽了。
小薏疏趴在舅母腿上,看着她怀中扑闪着大眼睛,小嘴微张,她一笑,小珍珍就跟着笑,小薏疏喜欢的不行,拉着舅母的衣袖,歪头说道:“舅母,妹妹脸上有好漂亮的小窝窝,就叫她小梨涡吧。”
袁元稍稳重些,一听妹妹说这话,忙拉了她手,说:“不可胡闹,妹妹的名字是叔祖父、叔祖母等长辈深思熟虑定下的,岂能随意更改?\"
薏疏被哥哥一说,小嘴微张,低下了头,手指轻轻碰着表妹的小手。她在心里默默念道:我只在心里偷偷这么叫,旁人便不会知道了。大家都叫她珍珍,唯有我叫她小梨涡,这样才显得我们姐妹最是不同。
陈稚鱼何等通透,一眼便看穿了小薏疏的心思。她本就对\"令仪\"与\"珍珍\"二名十分满意,那\"珍珍\"二字,亦是她当初提议并被采纳的。但薏疏口中的\"小梨涡\",却也透着一股子孩童的天真烂漫,别有一番意趣。
“小薏疏喜欢妹妹,所以叫她这般可爱的名字,这是你给妹妹的爱称,舅母觉得很不错。”
小薏疏“耶”了一声,咬着嘴皮朝哥哥嘿嘿一笑。
袁元脸微红,有些踌躇,自己是不是没说到舅母心里去。
陈稚鱼心思何等周全,早已留意到袁元的局促。她话锋一转,看向这个因家庭变故而略显敏感的孩子,温言道:\"我们家的小男子汉,真是越来越有做大哥哥的模样了。方才你所言句句在理,懂得尊重大人,顾全大局。日后弟弟妹妹们有你这般稳重的大哥哥做榜样,舅母心中,不知有多踏实放心呢。\"
袁元抿紧了嘴唇,抬眼望向舅母温和含笑的脸庞。自母亲再嫁后,他心中那堵悄然筑起的高墙,仿佛在这一刻矮了下去。透过那温暖的笑容,他似乎又感受到了久违的、如同母亲般的温柔暖意,悄然漫上心头。
母亲再嫁前,灯下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些话,他一句也不敢忘。那慈母眼中深藏的无奈与深切爱意,他比年幼懵懂的妹妹更能体会。
他知道,陆家便是他与妹妹的避风港。他更清楚,从今往后,妹妹在这世上,便只有他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他必须带着妹妹好好生活,绝不能惹长辈们厌烦。
他并非不知陆家亲人们待他极好,只是自母亲离开身边后,那种无依无靠的不安感还是浮上心头,他便下意识地收敛了所有锋芒,努力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想着如何才能讨得长辈们的欢心。
母亲将他和薏疏托付给了张舅母与鱼舅母。
他曾问过,为何不让外祖父和外祖母管他们呢?母亲只是看着他,道他年纪小不懂,以后就会明白了,他便不再多问。
薏疏素来更亲近鱼舅母,如今有了小表妹,更是天天往合宜院跑。他便常留在舅母那边,陪伴着那个小表弟。
两位舅母都刚刚才当母亲,尚且自顾不暇,自然无法过多分心在他们身上。
袁元心中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哪有孩子不恋母呢?
他曾不止一次撞见小薏疏对着母亲留下的首饰盒偷偷抹眼泪。他看到了,也只能笨拙地尽力安抚。有时被妹妹压抑的哭泣声弄得心头发堵,也只能夜空望月,暗自思母。
后来,鱼舅母坐完月子,便特意在合宜院收拾出两间小厢房和一间孩童书房,让他和妹妹住过去时,也能有自己专属的空间。
鱼舅母的这份用心,他能真切地感知到。而今日,鱼舅母这番周全他脸面、体恤他心思的话语,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几乎要飞扬起来。
正是大好中午,陆府热闹非凡,里头正说着话,忽闻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恭敬的唱喏:\"老夫人,舅老爷,舅夫人到——\"
陈稚鱼心头猛地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陆曜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夫人从厅外走了进来。
看清外祖母的白发时,陈稚鱼都哽住了,好半晌发不出声来。
外祖母她怎么就这般了?
\"外祖母!\"陈稚鱼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方才还端着的沉稳瞬间消散,抱着怀中的珍珍就快步迎了上去。
她的阿弟,以及舅父舅母也紧随其后,朝她迎来,一时不知是看她,还是看怀中的珍宝,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
陆夫人本也要上前迎接亲家外祖母,看儿媳激动的模样,忙快步走到她身边,一边帮她扶稳怀中的孩子,一边紧张地叮嘱:\"慢些,慢些,仔细脚下,小心摔着孩子。\"
陈稚鱼此刻满心都是见到亲人的喜悦,她对婆母连连点头,却已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兴奋着,将珍珍往前凑了凑,哽咽道:\"外祖母,您看,这是您的外曾孙女,叫令仪,乳名珍珍。\"
外祖母的眼睛不大好了,老眼昏花,她看向襁褓中的孩子,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仔细一些,内心里已是喜不自胜,伸出布满皱纹却十分温暖的手,也只是轻轻碰了碰裹着珍珍的小毯子,没敢去触碰她的脸,眼眶微红:\"好,好,真是个好孩子,瞧这模样,多俊!跟我们家婉茵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舅母也凑上前来,看着孩子,又看着稚鱼,说道:\"可不是嘛,这大眼睛,这小梨涡,真是招人疼,我看不止是像咱们家的女儿,这孩子长得极好,脸型轮廓像她的父亲。”
陆夫人才微笑着说:“是像她的父亲,比她父亲还要好看些,毕竟是女儿家,要更柔美,更娇俏,要是完全的像她父亲,那我可真是要哭了。”虽说这话是在贬损自己的儿子,可那话语中的骄傲和打趣之意,还是令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出来。
亲家来人,陈稚鱼就没在外厅坐着了,将孩子给了婆母后,带着家里人往安静的地方去,一家人静静地待在一处说会儿话。
陆曜也跟着过来了,一进屋就听到妻子和娘家的亲人们解释:“今儿是孩子的百岁宴,我也不好将她抱进来太久了,有婆母在,把她抱在外头,沾沾喜气,也是好的,等晚些时候不忙了,我再带着孩子来给您们看。”
舅父看着她,只说了两个字:“瘦了。”
江舅母看了眼守在一边陪着笑的外甥女婿,肘击了下丈夫,说:“哪儿瘦了,我看婉茵生产后,休养的极好,脸上还圆润了些。”
陆曜忙在一边说:“她生产受了大罪,坐月子的这两个月,没叫她受过一点累,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舅父舅母,外祖母还有阿弟,你们放心,阿鱼跟着我,不会叫她吃苦的。”
这时候,陈稚鱼才看向跟着进来一路沉默的阿弟,刚看过去,就见他眼眶发红,抬手摸了摸眼泪。
“阿姐……你现在还疼不?”
他哭的有些没礼貌,吹了个鼻涕泡出来。
本来看他这毛头小子哭,又是这般体贴关心自己的姐姐,听着还有些心酸,但他这一声出来,那晶莹剔透的鼻涕泡一吹破,屋内的人绷不住,笑出了声。
陈握瑜愣住,眼泪卡住,脸却涨红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