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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九年的盛夏,上海浦的日头毒辣,炙烤着新铺的青石板路,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然而,比这天气更热的,是这座港口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

码头区,新下水的“上海级”改进型炮舰正在进行最后的舾装,水手和工匠们的号子声与潮声相应和。

工坊区,水力锻锤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日夜不息,如同城市强劲的心跳。

而位于城市核心区域的“大明市舶提举司交易总署”内外,更是人头攒动,各地商贾带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在此洽谈、签约、交割,银钱与货物流转的嗡鸣声汇聚成一首独属于商业时代的交响曲。

交易总署,是陈恪一手打造的商业核心。

其运作规则清晰透明:所有进入上海港的大宗商品,都需在此登记备案,并依据品质、供需情况,由总署定期发布“指导价”区间。买卖双方可在此信息平台上自由交易,总署收取少量管理费,并提供信用担保和纠纷仲裁。

这套体系,极大地降低了交易成本和风险,促进了商业繁荣,也是上海信誉的基石之一。

然而,陈恪深知,市场自有其狡黠与残酷的一面。

再透明的规则,也挡不住资本逐利的本能。

交易总署设立了“指导价”,好比树立了一个价格标杆,但若真有豪商巨贾联手,凭借其庞大的资金和货源优势,完全可以在总署之外,通过私下协议、囤积居奇等方式,人为制造“有价无市”或“高价无货”的局面,从而扭曲价格信号,牟取暴利。

届时,总署的“指导价”便会沦为摆设,中小商贩和普通消费者将成为待宰羔羊。

“唯有掌握相当的实物调配能力,方能真正平抑物价、稳定市场。”靖海伯府书房内,陈恪放下手中关于近期生丝价格异常波动的密报,对坐在对面的徐渭和李春芳说道。窗外知了聒噪,书房内却因放置了冰盆而略显清凉。

徐渭摇着折扇,接口道:“伯爷所虑极是。交易总署如同设下了公平的擂台,但若擂台下的庄家实力过于雄厚,他们完全可以不按擂台的规矩玩,自己另开赌局。届时,擂台便形同虚设。”

李春芳如今已不仅是神机火药局的总办,更兼管着陈恪麾下部分新兴产业的筹划,他沉吟道:“故而,伯爷此前议定的‘官办工坊’之策,正当其时。官办工坊,就如同官府自己下场,既当裁判员,也当一名实力雄厚的运动员。其出产的货物,价格虽略高于指导价,但货源稳定,品质有保障,更关键的是,它昭示着官府维持价格稳定的决心和能力。”

陈恪点了点头,走到墙上悬挂的巨幅上海府地图前,手指划过几个预先圈定的区域:“正是此理。官办工坊的意义,绝非与民争利,而是定海神针。它的定价策略,我已思虑再三:出厂价,恒定为交易总署指导价上浮一成;收购原料价,则恒定为指导价下浮一成。”

徐渭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妙啊!伯爷此策,看似官府占了便宜,实则是阳谋!这一成的差价,可视为‘稳定税’。

平日里,商人若遵守规则,在总署公平交易,自然无需承受这一成差价。

可一旦有人试图囤积居奇、操纵市场,导致市面上货源紧张、价格飙升,那么,官办工坊这高出指导价一成的货物,便成了救命的稻草!

虽然肉痛,但至少能买到货,不至于生意停摆。而官府用这‘一成’的利润,可以维持工坊运转、投入技术研发、乃至在必要时补贴平抑物价,形成良性循环。”

李春芳补充道:“更重要的是,官办工坊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任何想要操纵市场的商人,在动手前,都不得不掂量一下:自己能否扛得住官办工坊源源不断的货物冲击?这无形中就给市场的投机行为设置了一个天花板和防火墙。”

“文长、子实所言,深得我心。”陈恪回到座位,神色沉静,“官办工坊与交易总署,一实一虚,相辅相成。总署定规则、明价格,是为‘标’;工坊稳供给、慑奸商,是为‘本’。标本兼治,方能令上海商界虽波涛汹涌,却终有依归,不至倾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关乎上海根本,需稳步推进,但不可迟疑。子实,你即刻着手,先从与我们息息相关的领域开始:官营织造工坊、官营造纸工坊、官营铁器工坊,这三项为首要。选址、招募工匠、制定章程,务求周密。初期规模不必贪大,但管理必须严格,质量必须过硬。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官办工坊出的,是‘官货’,是信心的保证。”

“下官明白!”李春芳肃然领命。

“文长兄,”陈恪又看向徐渭,“市舶司那边,相关的条例补充,以及如何向商贾们解释官办工坊的定位与作用,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和误解,就劳你多费心了。要让他们明白,官府此举,是为了保护大多数守法商人的长远利益,是为了维护上海这块金字招牌。”

徐渭笑道:“伯爷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那些聪明的商人,稍加点拨,自然能领会其中深意。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正好让官办工坊教他们做人。”

议定了这项关乎上海经济命脉的长远大计,书房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

陈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书房一角那个用木架支起来的、看似简陋却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物件——一段长约丈许、铺着硬木轨条的小型轨道模型,以及轨道上那个带着轮子、可以通过手摇绞盘牵引的小木车。

徐渭和李春芳见状,相视一笑,知道伯爷的心思又飞到了那些“奇技淫巧”上,便识趣地告退,各自忙去了。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冰盆融化的水滴声,和窗外愈发显得遥远的市井喧嚣。

陈恪走到那轨道模型前,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打磨光滑的木制轨面,眼神渐渐变得飘忽,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为一声近乎傻气的轻笑。

他仿佛看到了,在这段微小轨道延伸出去的无限可能中,呼啸而过的不是这小小的木车,而是喷吐着白色蒸汽、拉着长长车厢的钢铁巨龙,奔腾在纵横九州的铁道线上。一日千里,朝发夕至……那将是何等光景?

“恪哥哥,”一个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关切与好奇,“自个儿在这儿对着段木头傻笑什么呢?可是又琢磨出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陈恪回过神,只见常乐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书房,正站在他身后,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湖蓝色夏衫,虽已是伯爵夫人、孩子的母亲,却依旧保持着那份灵动的气质,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沉稳与干练。

陈恪笑着站起身,很自然地拉过妻子的手,引她走到轨道模型前,语气中带着献宝似的兴奋:“乐儿,你来得正好!快看,这可是好东西!真正的‘国之利器’!”

常乐顺着他的指引,低头看了看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木轨和小车,又抬头看看丈夫眼中闪烁的、如同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光芒,不由莞尔:“这不就是一段加了木条的板子,和一个小车吗?有何奇特之处?值得恪哥哥如此高兴?”

“诶,乐儿你有所不知!”陈恪拿起那段可以拼接的轨道模型,像摆弄珍宝般在手中比划着,“可别小看了这简单的‘木条’和‘小车’。你想象一下,若将此物放大千百倍,以精铁铸就轨道,绵延数千里,贯通南北东西。再造出巨大的蒸汽机车,牵引着数十节满载货物或旅客的车厢,在这铁轨上飞驰……”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一挥,仿佛要划破长空:“届时,从咱们这上海浦出发,到北京城,两千余里路程,或许只需一日半日便可抵达!朝辞上海烟雨,暮见京华灯火!这天下,将再无遥远之地!粮秣辎重,朝发夕至;商旅百姓,出行便捷!这于国于民,将是何等巨大的变革!”

常乐静静地听着,目光从最初的疑惑,渐渐化为一种熟悉的、带着无限信任与憧憬的柔和。

她从小跟在陈恪身边,听他讲过太多看似天方夜谭、最终却都一一变为现实的想法。

从金华乡下的奇思妙想,到后来震惊朝野的上海筑港、新军练兵,再到眼前这日新月异的城市……对于陈恪描述的“可能”,她早已建立起一种近乎本能的信念。

只要恪哥哥说了可能,那么,无论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最终都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实现。

“真的吗?”她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怀疑,只有对那宏大画卷的向往,“若真如此,那天下百姓的日子,该便利多少?”

陈恪从狂想中稍稍冷静,看到妻子眼中纯粹的信任,心头一暖,但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笑道:“当然,那是很遥远以后的事情了。眼下嘛,蒸汽机尚需改进,铁轨铸造更是耗资巨大,非一朝一夕之功。我这也就是……先画个饼,憧憬一下。”

他话锋一转,指着模型,语气变得务实起来:“不过乐儿,这东西虽然眼下还跑不了千里之遥,但在一些小地方,却已能派上大用场!”

他拿起那个小木车,放在轨道上,模拟着推拉的动作:“譬如,各处的矿洞。现如今,矿工们将矿石从深处运出,要么靠人力肩挑背扛,效率低下,且极其辛苦;条件好些的,用绳索绞盘吊运,但亦不安全,易出事故,运量也有限。”

他眼神发亮,语速加快:“若在矿洞之内,铺设此等轨道,以坚固的木料或简易铁材制成。再以我们现有的、哪怕是最简陋的蒸汽机或水力驱动绞盘,牵引这轨道小车往返运输。

一车所能承载的矿石,远超人力数次背负,且只需少数人操作绞盘即可。

如此一来,不仅可极大节省人力,降低矿工劳动强度,更能显着提升效率,最重要的是——安全性将大大提高!”

常乐听得入了神。

她虽不直接参与工矿管理,但作为陈恪的贤内助,时常帮他查阅账目、处理文书,对矿场运作的艰辛与风险亦有耳闻。

她仿佛已经看到,在幽深黑暗的矿洞中,亮起了安全灯,一条条坚实的轨道延伸进去,蒸汽绞盘发出沉稳的喘息,将满载希望矿石的小车稳稳送出,矿工们的脸上不再只有疲惫与恐惧,而是多了几分安稳……

“这……这真是善政!”常乐由衷地赞叹道,目光再次落在那段小小的轨道上,已充满了不同的感情,“若能成真,不知能活人多少,又能为朝廷增产多少矿税!恪哥哥,你总是能想到这些实实在在惠及百姓的法子。”

陈恪得到妻子的肯定,心中更是舒畅,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更多细节:“何止矿洞?还有码头货栈!大型仓房之间,若铺设轨道,以小车转运货物,岂不比人力板车省力高效?

将来我们的船厂大了,舰船部件沉重,若能有轨道运输,更是如虎添翼……这轨道看似简单,实则是一门大学问。

轨距的宽窄、接口的处理、弯道的弧度、车轮的材质……都需要反复试验。

我已让神机局的工匠们着手试制更坚固的金属轨道和车轮了,待那橡胶一到,解决了蒸汽机的密封难题,便可先在小范围内试用……”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那是对技术改变世界最朴素的信仰,也是对强国富民最直接的追求。

他不是一个空谈“仁政”的腐儒,也不是一个只知揽权敛财的政客,他是一个真正的实践者,一个试图用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双手,一点点撬动这个古老帝国沉重车轮的工程师。

常乐没有再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神采飞扬的侧脸上。

她的心思,早已随着陈恪的话语,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沉入了他所描绘的那个——轨道纵横、蒸汽轰鸣、百业兴旺、百姓安居的盛世光景之中。

在她眼中,她的恪哥哥,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政客或军事家。

从金华乡那个五岁的放牛娃开始,他心中装着的,就是九州万方,是天下黎民。

他入仕之后,所有的权谋算计、所有的雷厉风行,其最终指向,都并非是个人权位的巩固,而是那个看似遥远却无比清晰的目标——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过得更有尊严、更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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