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方才那番宏图大展、钱王二公坐镇的描绘，确实令人心潮澎湃，但冷静下来，具体到真金白银的投入，这些在风月场中练就火眼金睛的老江湖们，自然要再三掂量。
一位来自南京“媚兰楼”、气质颇为精明的管事沉吟片刻，脸上堆着恭敬的笑，试探着开口：“伯爷高瞻远瞩，所言字字珠玑，我等茅塞顿开，能于上海宝地开设分号，实乃求之不得的机缘。只是……不知这港区内的上好地块，作价几何？若是购置，需多少银两方可……”
他的话代表了在场多数人的心声。买地置业，虽投入大，但毕竟是固定资产，心里踏实。
然而，陈恪闻言，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原则性与些许“为难”的神情，缓缓摇头：
“此事……恐要让诸位失望了。上海新港乃至周边规划之地，依陛下钦准章程及本官与户部、南京守备衙门共议之策，为杜绝土地兼并、确保港区长远规划统一，其地……概不出售。”
“概不出售”四字一出，厅内气氛顿时微微一凝。
几位东家班主交换着眼神，惊讶之余，不免有些失望。
不能买地，意味着无法拥有恒产，风险似乎增加了。
陈恪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疏导而务实：“然，土地虽不出售，却可依规租赁。依地块位置、面积大小，订立长期租契，租金公允，并可依约续期。如此，于诸位而言，初期投入大为减轻，资金可更多用于楼馆营建、招揽人才、经营运作之上，岂不更为灵活实惠？况且，港区繁荣，地价必涨，诸位虽无地产之权，却可享租赁之利，稳赚不赔。”
他这话点出了租赁对风月行业的好处——它们本就是现金流波动大、讲究快速回本的行业，轻资产运营有时反而是优势。
众人闻言，细细一想，神色稍霁。
确实，若是租赁，压力小很多，进退更自如。
方才那南京管事又趁势追问：“伯爷思虑周详，令人佩服。却不知这租赁……具体价码如何？章程可否一观？”
就在众人竖起耳朵，准备聆听最关键的价格问题时，陈恪却仿佛遇到了一个更棘手的难题。
他轻轻叹了口气，眉头锁得更紧了些，显得颇为“为难”地开口道：
“租赁价目，工部与市舶司正在核算，不日便会公布，定然公允。只是……除此之外，尚有另一桩事。上海新港乃朝廷钦定之通商口岸，百业待兴，皆需规范。凡欲在此经营特定行当者，譬如诸位所涉之娱情雅业，为保障品质、维持秩序、依法纳税，需向市舶司申请特许‘营业许可’。凭此许可，方可租赁相应地块，合法经营。”
“营业许可？”众人一愣，这又是个新词。
“正是。”陈恪点头，语气郑重，“此许可，并非无限颁发。需考量经营资质、资金实力、过往声誉等因素，择优发放。且……需缴纳一定的许可保证金及首年特许经营费，以确保合规运营。”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想在我这黄金地盘开店，光有钱租地不行，还得先交一笔“门票钱”买资格，而且这资格还是限量版的！
此言一出，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有些冷却。
又是租地、又是许可、还要额外缴费……规矩层层加码，听起来就颇为麻烦，成本似乎也在无形中增加。
几位东家脸上不禁再次浮现出犹豫之色。
热情仿佛被浇了一瓢冷水，开始权衡这是否还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陈恪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看似平静，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人脸上的细微变化。
就在这略显僵持和观望的时刻——
偏厅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名身着青色吏服、看似寻常的小吏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忐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厅内所有人听清：
“启、启禀伯爷……门外有、有杭州‘藏春阁’、‘暖香坞’的几位东家前来求见，说是…说是听闻此地招商，特来咨询租地开办分号之事，您看……”
“藏春阁”、“暖香坞”！这可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名气极大的行首！
这小吏话音未落，厅内原本还在犹豫的几位苏州、南京的东家班主，脸色瞬间就变了！
竞争对手来了！还是实力强劲的杭州同行！
他们竟然也闻风而动，而且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刹那间，一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肥肉可能被抢的紧迫感，猛地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然而，端坐上的陈恪反应却极大！
只见他脸色猛地一沉，眉头紧锁，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与呵斥：“混账！没看见本督正在与诸位苏州、南京的贤达议事吗？一点规矩都不懂！让他们在外候着！”
那小吏被吓得一哆嗦，连忙缩回头，连声道：“是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让他们等候……”门帘随之落下。
陈恪这才仿佛强压下怒气，转回身，对厅内众人挤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诸位，下人无状，惊扰了。些许小事，本官先去处置一下，去去便回。租赁与许可细则，稍后由市舶司吏员再与诸位详谈。”
说着，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袖，迈步便朝厅外走去，步履间似乎还带着一丝因被打扰而不快的急促。
厅内留下的诸位东家班主，面面相觑，眼神闪烁，心思早已飞到了门外那所谓的杭州同行身上。
竞争者的出现，像一根鞭子，瞬间抽打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方才觉得复杂的规矩、额外的费用，在可能被抢先占坑的巨大危机面前，似乎一下子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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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走出偏厅，穿过一道回廊，确认身后无人跟来，脸上那层薄怒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尽在掌握的淡然。
方才那“冒失”的小吏正垂手恭立在廊柱阴影下，哪里还有半点惶恐。
陈恪走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低声道：“演得不错。回头去阿大那领三两银子赏钱。”
那小吏抬起头，脸上绽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荣幸的笑容，压低声音道：“谢伯爷赏！能为伯爷分忧，是小的福分！”
陈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望向窗外那片依旧略显空旷、却已初具规模的港区。
此法，确实是从严嵩那里学来的。
严嵩当年操弄权术、营造势态，最擅长的便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和人的贪婪焦虑，制造紧迫感，让人在患得患失中自乱阵脚，主动跳入套中。
如今，他陈恪将其用在了商业博弈之上。
上海港如今确实像一只纸老虎，核心的吞吐商贸还未真正繁盛起来，急需这些能快速带来人流、消费和名声的行业注入活力与资金。
但越是如此，越不能露怯，越要摆出奇货可居、门槛高筑的姿态。
人性便是如此，越是难得到、有竞争、显得紧俏的东西，越觉得有价值，越是趋之若鹜。
他根本不需要去苦口婆心地劝说，只需要巧妙地抛出诱饵，再制造一点“狼多肉少”的紧张气氛，他们自己就会用“杭州同行可能要抢”、“伯爷这里规矩大但肯定有得赚”、“来得早能挑好位置”之类的想法，完成自我说服，自己钻入套中。
贪婪，会让他们自己骗自己。
虽然陈恪深信，只要他们来了，依托上海港未来的发展，绝对能赚得盆满钵满，他并非画饼骗人。
但在此刻这“空手套白狼”的阶段，利用信息差和心理战术，撬动他们的初始投资，无疑是最高效、也最符合他利益的选择。
“让他们自己琢磨去吧。”
陈恪轻声自语，目光深邃，仿佛已看到偏厅内那些人正在进行的激烈心理斗争和即将做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