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三月二十,汴梁城南,十里荒岗。
春风料峭,掠过汴水两岸尚未散尽的焦土与残垣。然而,在这片曾被战火与鲜血浸透的土地上,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力量正在复苏。凌乱的街巷已被大致清理,断壁残垣间,民夫与兵卒正在合力搬运碎砖烂瓦,修理着残破的门窗与坍塌的墙垣。空气中弥漫着石灰与草木灰混合的消毒气味,以及新米与草药熬煮的粥香——那是朝廷与城中大户开设的粥棚正在施粥。虽然人人面有菜色,步履蹒跚,但眼神中那濒死的绝望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活下去的微弱期盼。
城南这片曾经的乱葬岗、如今的缓坡荒地,已被平整出来。一座高约三丈、以青石垒砌、尚未完全完工的巨碑,巍然矗立在坡顶。碑身朴素无华,唯有正面以苍劲魏碑镌刻着八个殷红如血的大字:
天佑四年 大宋百姓英杰永垂不朽
碑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新冢。每一座坟茔前,都简陋地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逝者的姓名(若可知)、籍贯,以及简短的死因:“守城捐躯”、“殉国坠城”、“巷战阵亡”、“罹难于兵祸”……密密麻麻,肃穆而悲壮。春风拂过,带来新翻泥土的气息,也带来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味。
皇帝赵桓,身着素服,未戴冕旒,只在翼善冠上缠着一道麻布。他独自一人,默默行走在坟冢之间,脚步沉重。陈太初落后他半步,同样一身玄色常服,神色沉静,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新起的、埋葬了数万忠魂与无辜者的土地。何栗、张浚等数位重臣,以及一队沉默的禁卫,远远跟在后面。
赵桓在一座较小的坟茔前停下。木牌上写着:“汴梁西城陈氏,幼子阿毛,六岁,城破惊悸而夭”。他蹲下身,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拂去木牌上的浮尘,良久无语。阳光落在他苍白消瘦的侧脸上,照亮了眼角那一道未干的泪痕。
“陛下,” 陈太初低声道,“礼部与开封府已在加紧录入所有殉难者姓名、籍贯,无论军民,无论贵贱。日后将勒石为记,供奉于忠烈祠内,四时祭祀,香火不绝。他们的家眷,朝廷会从优抚恤。”
赵桓缓缓站起身,没有回头,声音沙哑:“抚恤……能换回性命么?能让他们父母妻儿,不再啼饥号寒么?” 他指向远处汴水对岸,那里依稀可见残破的城墙与尚未清理完毕的废墟,“元晦,你看这汴梁城……昔日《清明上河图》中的繁盛,东京梦华录里的富庶,如今安在哉?皆是一捧焦土,满目疮痍。朕这些日子,夜夜噩梦,皆是那日城头……”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陈太初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更远方。汴水蜿蜒流过,对岸的田野上,依稀可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童,正提着破篮,佝偻着身子,在刚刚返青的田埂、沟渠边,仔细地搜寻着荠菜、灰灰菜等一切可以果腹的野菜,甚至撸着柳树的嫩芽。春寒未退,他们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瑟瑟发抖。
“陛下,” 陈太初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赵桓耳中,“您看那些孩子。”
赵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身子微微一震。
“同样的春天,” 陈太初继续道,语气无喜无悲,却字字千钧,“在汴梁城内,那些侥幸未遭兵祸的高门大户里,他们的孩童,此刻或许正拿着饴糖,嬉笑着逗弄廊下的叭儿狗;或许正愁眉苦脸地被塞进学堂,听着老夫子讲之乎者也,心里却惦记着窗外的蝴蝶。他们有锦衣玉食,有仆从如云,即便一时进不了学,也无饥寒之虞。而这里,这些孩子,他们可能是阵亡将士的遗孤,可能是逃难流民的子女,此刻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用手里这半篮苦涩的野菜,让全家人今晚的粥,能稠上一分。甚至……仅仅是活下去。**”
赵桓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然而,陛下,” 陈太初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赵桓脸上,“他们,都是您的子民。同为大宋子民,为何境遇竟如云泥之别?天壤之差?”
“我朝自太祖立国,便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曾有前朝那般根深蒂固的门阀世家。且历代先帝,皆标榜‘以农为本’,重农抑商,恤农之诏屡下。” 陈太初语调渐高,带着一种沉痛的诘问,“可为何,我大宋的农夫,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却往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居于社稷之最底层?为何‘丰年犹可糠菜半年粮,灾年便是路有冻死骨’?为何一遇天灾,或人祸(如此番兵燹,或胥吏盘剥、兼并日剧),动辄便是‘赤地千里,流民百万’,辗转沟壑,卖儿鬻女?为何自太宗朝王小波、李顺起,至真宗、仁宗朝,各地‘民变’、‘盗起’便此起彼伏,从未断绝?即便是此次朴贼之乱,初期能裹挟甚众,难道仅仅是因其蛊惑?难道没有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被盘剥殆尽的农户,为求一线生机而附逆?”
他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赵桓心头。赵桓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些问题,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以往或被文牍盛世所掩,或被佞臣谀词所蔽,或自身刻意回避。如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由陈太初这位擎天保驾的重臣直指核心,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因为,他们没得选。” 陈太初自问自答,声音冰冷如铁,“不反抗,是慢慢饿死、冻死、被盘剥至死。反抗了,或许还是死,但至少……有一丝可能,杀出一条活路,甚至……如那梁山泊的宋江,搏一个招安封官的前程!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当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时,铤而走险,便成了唯一的‘理性’选择。这,便是历代民变不绝的根源!非民好乱,实乃官通民反,活不下去了!”
“那……那依元晦之见,该当如何?” 赵桓声音干涩,带着茫然与一丝急切,“轻徭薄赋?抑制兼并?整顿吏治?这些,祖宗也不是没做过……可总是收效甚微,甚或人亡政息……”
“因为未触及根本。” 陈太初斩钉截铁道,“根本在于‘权’与‘利’二字。权力无边,无制约,则必滋生腐败,必导致与民争利,必造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利益分配不公,财富过度集中于少数权贵、豪商之手,则天下大多数人必陷于贫困,社稷根基必动摇。陛下可知,我大宋岁入,堪称历代之冠?然财富几何真正用于修水利、赈灾荒、养孤老、兴文教?又有几何,填了各级官吏的私囊,养了汴梁、杭州等地豪奢无度的朱门酒肉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