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明朝的留都。
自江南叛乱以来,这座昔日帝都的繁华,便被一层无形的、名为“恐惧”的薄纱所笼罩。来自苏州、杭州、松江等地的消息,如同一阵阵带着血腥味的寒风,不断地吹过秦淮河,让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尤其是城中的权贵士绅们,更是人心惶惶。他们虽不像江南核心区的家族那样,被直接索要“劝捐”,但钦差大臣曹化淳在苏州的雷霆手段,早已让他们感同身受,如坐针毡。
忻城伯、南京总兵官赵之龙的府邸,这几日更是门庭若市,往来皆是南京城中手握权柄的文武大员。然而他们商议的,却不是如何发兵平叛,而是在昏暗的密室中,反复权衡着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站哪一边”。
今夜,赵府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
赵之龙,这位世袭罔替的勋贵,正秘密会见一位从苏州方向,悄然潜入城中的特殊“客人”。此人,正是叛军领袖沈逸派来的心腹使者。
“伯爷,”那使者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成竹在胸的笑容,“我家主公说了,江南大局已定。曹化淳所部,不过是困守愁城的孤军,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我家主公素来敬仰伯爷与令先祖忻城伯赵彝公的‘识时务’,若伯爷能在此关键时刻,开金陵城门,迎我‘靖难’大军入城,则伯爷便是反正第一功臣!”
使者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价码:“事成之后,我家主公必会上奏保举,非但能保全伯爷您在南京的所有家产和爵位,更会说服江南所有士绅,共推您为江南五府军务总辖。届时,您便是名副其实的‘江南王’!”
赵之龙端着茶杯,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缓缓摩挲着。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中闪烁的,却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野心。
他想起了二百五十年前,他的先祖赵彝,在建文帝与燕王朱棣之间,是如何“果断”地选择了后者,从而为赵家换来了二百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北京那位小皇帝,自身难保,如今又御驾亲征,去了河南,将国本视同儿戏。这大明,气数已尽了。”赵之龙的内心,早已做出了决定,“沈逸坐拥江南财赋,又有数十万大军,事成之后,未必不能再造乾坤。我赵家,不能在一棵快要倒下的树上吊死。”
他放下茶杯,对使者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请回报沈公,赵某,并非不识时务之人。三日之后,端午佳节,南京城南的正阳门,将为义军大开。”
密会结束,使者满意地离去。赵之龙立刻召来心腹将领,下达了一系列秘密指令,让他们在端午节那日,以“节日防务松懈”为名,将正阳门的守备,换成自己的亲信。
一张背叛的蛛网,正在这座帝国的留都上空,悄然张开。
然而,赵之龙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密谋,却终究没有逃过一双眼睛。
孝陵卫大营。
梅春,这位大明太祖皇帝陵寝的守护者,刚刚得到了一份由他安插在京营中的一名同族子弟,冒死送出的情报。
情报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赵帅欲献城南门,迎南贼入。”
梅春看着这张纸条,只觉得浑身发冷。他知道,一旦南京城门洞开,叛军长驱直入,凭借长江天险的留都便会瞬间陷落。届时,不仅被困在苏州的钦差团队再无任何希望,整个江南将彻底糜烂,大明朝,将失去最后的、也是最富庶的半壁江山!
向南京兵部那些懦夫汇报?他们恐怕巴不得赵之龙去献城,好让他们也能保全富贵!
他被逼到了绝境。
那一夜,梅春没有回营帐。他独自一人,身披甲胄,手持佩刀,来到了孝陵那雄伟的享殿之前。
巨大的月亮,高悬于钟山之上,清冷的月光,洒在神道的石人石马之上,将它们的影子,拉得悠长而又寂寥。
梅春面对着享殿内那巨大的、写着“大明太祖高皇帝”的牌位,缓缓跪下。
他想起了家族代代相传的祖训,想起了先祖梅殷,那位忠于建文皇帝,最终却被朱棣逼死的驸马。史书上说,先祖死前,曾对着金川门的方向,泣血大骂,说自己“无颜见太祖于地下”。
二百五十年来,梅家,就如同这守陵的石像一样,沉默地、卑微地,履行着这份被打入另册的、作为“罪臣之后”的忠诚。
而当年那个靠着背叛建文皇帝上位的赵彝,他的后人,却世袭爵位,手握重兵,享受着本该属于忠臣的荣华。
如今,历史仿佛一个轮回。赵彝的后人赵之龙,要再次卖主求荣,献出这座城市。而他,梅殷的后人,却要在这里,为那个打压了自己家族二百五十年的皇族,做出最后的抉择。
“太祖皇帝在上……”梅春的声音,沙哑而又沉重,在寂静的夜里回响,“不肖子孙梅春,叩问陛下。当朝堂之上,奸臣当道,欲卖国求荣;当君王之令,无法抵达;当忠义之士,求告无门……我等,身为陛下亲军,身为这大明最后的守陵人,是该遵从那奸臣之令,眼看社稷倾覆,坐等亡国?还是该追随我等心中之道义,以手中之刀,为陛下,为大明,斩尽一切不臣?!”
他重重地,对着那块巨大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与冰冷的石板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当他再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犹豫和痛苦,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冰冷,和如出鞘利剑般的决绝。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有些忠诚,需要用敌人的血来证明。有些纲常,需要用非常的手段来维护。
天亮时,他走下孝陵,回到了大营。他召集了麾下,最精锐、也最忠诚的十八名亲兵。
“今夜,随我……斩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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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年间手握南京兵权但却选择降清的赵之龙两百多年前的先祖是赵彝,赵彝在建文年间被建文帝任命为永平卫指挥佥事跟随官军迎击燕王朱棣。赵彝却变节投降朱棣,协助朱棣攻陷南京,朱棣登基称帝后,赵彝被封为忻城伯。赵家历代都受到朱棣一脉的重用,到了明末世受厚恩的赵之龙变节降清。而先祖死于反抗朱棣,之后备受朱棣一脉明朝皇帝冷遇的梅家后人梅春却决定为朱棣后人的江山赴死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