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初启,洗尽铅华,几人欢喜几人伤悲,全为一场云烟。
温承岚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亦不知自己如何醒来。
一宿之后,新的玉牌已完成,他将两方玉牌小心用锦帛包裹好,端正置于提前准备好的木匣中。
他看着木匣久久出神,恍若他们一生的缩影置于其间。
黄泉碧落,他终还是要找到她的。
妥善收拾好,温承岚久违地松弛了全身,像是历经千帆后的轻松,又感受着身体从未停止过的密集疼痛。
他转着轮椅来到摘星宫殿口,“吴厌,传贺璋来。”
抱着剑倚靠在门外的吴厌猛然起身,那么多天第一回听到温承岚主动唤他。
“是,陛下。”他领命后即刻让人去传贺璋。
实则温承岚才回京第一天,贺璋就不知一回来求见过温承岚,奈何温承岚完全与摘星宫外封闭。
温承岚不发话,吴厌和廷阳也没法放贺璋进去。
不出所料,贺璋来得极快,甚至未褪下朝服就赶来了。
“贺大人请。”吴厌推开殿门,“陛下在内殿等您。”
贺璋神色不明,不由加快了步伐。
舒州发生的事,他略有耳闻。
虽说料理了韩韦,提拔新锐,他暂代朝政,也还算如鱼得水。
真正耗费心思反而在担忧温承岚身上,贺璋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下意识忧心温承岚的事,尤其还是在他知道了那件事后。
他现在无他所想,只想温承岚能好好的,这样他们都约定便不会作数,他为官之余还能闲情逸致一番。
若是约定作数……贺璋不由扶额,那他真是有吃不完的苦了。
别人终其一生渴望之事,在他看来,却是画地为牢毕身的束缚。
“你来了。”温承岚端坐在摘星宫内殿,见到贺璋的身影,甚至扯起一丝久违的笑意。
贺璋垂首行礼,一眼扫过温承岚额角两侧垂下的银白,怎么也回不了笑,“陛下。”
温承岚注意到他的视线,眼光不知落到何处,“昭昭逝了。”
贺璋心里狠狠一颤,他猛然抬起头,满眼震惊,怎么会?!
那时刚处理好韩韦,温承岚交代他完事宜匆匆离京,不是心致冲冲地去与元惜昭重归于好吗?
不……不该是这样的!
这才时隔多久,秦风馆间,高山流水,畅饮琼槐酿,谈笑风生……他甚至还清晰记着那时她的一颦一笑。
他初只当她是温承岚的说客,后来已作志趣相投的好友。
明晰元氏不少事情后,他更是对元惜昭刮目相看,好似无论经历什么,在他印象中,元惜昭眸里的光始终不见黯淡。
洒脱果决,生机蓬勃。
片刻之间,千思万绪翻涌,贺璋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保持躬身抱拳的姿势,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轮轴滚动,吱呀作响。
温承岚靠近贺璋,凑近他的耳侧,“是朕,朕亲手杀了她。”
贺璋眼中聚起狂风暴雨,他自是不会相信,不知全貌,从前所见多闻种种,自知温承岚的深情不渝。
元惜昭便是温承岚的命,定是自己身陨,也会护着她。
“陛下,节哀。”
贺璋艰难说道,饮酒清谈惯了,向来口齿伶俐,此刻只觉喉间发涩,只说得出这么一句话。
温承岚伸手轻抬贺璋的手臂,示意他平身,他偏着头,瘦削的脸庞一侧隐在阴影中。
“你为何不恨朕?贺璋,她是你的好友,你要为她报仇的。”
温承岚掩唇轻咳,“朕许你为她报仇。”
贺璋心里陡然一沉,温承岚说得平静,平静得可怕……
他跪坐在温承岚面前,神思不定,“陛下,依臣对元姑娘的了解,她必不愿陛下如此,也不愿臣如此。”
听着和廷阳说过的大差不差的话,温承岚一手撑在一侧扶额,露出真切的疑惑“奇怪?”
他神色恹恹,“你们又不是她,怎么都觉着昭昭会不愿。”
“因为她爱您,仅此足矣。”贺璋听着温承岚语气不见波澜,却见他眼中轮转的阴鸷自厌藏都藏不住。
已是有些疯魔……
贺璋浑身一僵,都不想什么约定不约定的事了,甚至来不及回味对元惜昭逝去的悲伤。
只怕留不住温承岚。
温承岚没发现贺璋的异样,自顾自道:“你说错了,她恨我。”
温承岚抬起右手,伸到眼前转动着,骨节突出,已看不出多少肉感,异常苍白间又布着不少细密的伤口。
那是雕刻时,精神不济,加上胃痛,失意留下的。
温承岚这才发现手间的伤口,他瞬间放下,有意隐在袖中。
他本想给贺璋看看,就是这只手,握着匕首插入元惜昭的心口,现在掌心都还有她的血。
他雕刻玉料时,生怕手中的血迹沾染,反复擦洗了数遍,却怎么也洗不掉。
后来发现即使捏着玉料,玉料上也不会有任何殷红,温承岚便不再执着。
甚至不时看看掌心的血迹,带着了一丝眷恋。
温承岚不想让贺璋看见,便直接垂眸道:“她恨我,她将从前亲手做给我都匕首放在我手心,让我亲手将它送入她的心口。”
“她说,她不欠我了……”
贺璋听得心惊,只言片语已足掀起惊涛骇浪。
他想过种种可能,万万也想不到会如此惨烈。
回思之间,又觉确实是元惜昭会干出来的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温承岚许是看出贺璋的忧心,他看着案桌上的木匣,目光变得柔和。
“兄长,不用忧心我……我还有事未完成。”
他解下腰间金黄的令牌,放到贺璋手里,“今日与兄长所言,只是希望兄长不要忘记约定。”
他掀起覆在双腿上的长袍一角,顺势握住贺璋的手臂放在上面。
“兄长,我的双腿已废,永远好不了了。”
温承岚的腿不受控制发颤,有所心理准备让别人直面,临到头来还是有些难受。
贺璋一触即离,还是感受到了那两条腿此刻的孱弱、无力。
温承岚突然换了称呼,他便知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刻了。
“陛下……”
温承岚沉声道:“东西已为兄长在紫宁殿备好,兄长适时取用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