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米站在两个鱼缸之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臂滑落。左边那个雕花玻璃缸里,几条绯红色的金鱼缓缓游动,鳞片在午后的光线里泛起金属般的光泽。右边新换的陶瓷缸盛着更多鱼儿,其中一条纯白的丹凤金鱼格外醒目,它的尾鳍如半透明的薄纱在水中飘拂。
“别跳了,”她轻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柔软。
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刚刚过肩,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一件宽松的浅蓝色t恤罩在她瘦削的身躯上,下摆已经被水浸湿成深色。当她俯身时,能看见锁骨处细微的起伏,像是随时可能展翅飞走。
那条白色金鱼又一次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何小米慌忙伸出双手去接,鱼儿落入她掌心,凉滑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它的鳃盖急促张合,黑色的小眼睛映出她担忧的面容。
“你就这么不喜欢新家吗?”她低声问着,小心地将它放回水中。
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两个鱼缸之间的地板上放着一床淡紫色棉被,上面已经湿了好几处,深色的水渍如同绽放的花。棉被上的绣花图案——几枝梅花,在水渍中仿佛真的浸在了流水里。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浮尘在光柱中缓缓旋转。
就在她准备把棉被挪开时,忽然注意到梅花枝桠的绣线间,有什么在移动。她凑近些,屏住了呼吸。
一只极小极小的螃蟹,还没有她的指甲盖大,正从湿漉漉的棉絮中钻出来。它的甲壳是半透明的淡青色,像是被水打磨过的玻璃碎片。细如发丝的蟹脚谨慎地试探着棉被的纹理,两只微小的螯轻轻开合。
“你从哪里来的?”她低语道,几乎不敢呼吸。
小螃蟹继续它的旅程,穿过棉被上的山谷与丘陵,偶尔停顿,像是在聆听只有它能感知的声响。何小米注意到它不是唯一的小生物——在棉被的褶皱里,还有两三只同样微小的螃蟹在缓慢移动,它们留下的痕迹在湿布上形成细小的水道。
陶瓷缸里又传来水声。她转头看见几条金鱼正用嘴推动缸底的小石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条最大的红白相间的金鱼,足足有她的手掌长,正用身体撞击缸壁,一次又一次。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她走近鱼缸,指尖轻轻划过水面。金鱼们立刻聚集过来,用嘴触碰她的手指,那种触感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扫。它们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那种专注的凝视让她感到既亲切又陌生。
白色金鱼又一次跃起,但这次它没有落在棉被上,而是精准地跳进了旁边一个小巧的玻璃碗里——那是何小米平时用来单独照顾病鱼的小容器。它在碗中欢快地游了一圈,然后浮到水面,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向她示意什么。
何小米若有所思。她轻轻捧起玻璃碗,走向那个雕花玻璃缸,小心地将白色金鱼倒回去。出乎意料的是,它没有再试图跳出,而是安静地悬浮在水中,尾鳍如云朵般舒展。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始一条接一条地将陶瓷缸里的金鱼转移到玻璃缸中。每一次转移,她都用手小心地捧着它们,感受那些小生命在掌心的轻微颤动。那些原本焦躁的鱼儿,一到玻璃缸中就变得平静,开始悠闲地探索新的环境。
棉被上的小螃蟹们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一起,排成一个小小的圆圈。它们举起微小的螯,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随后,它们缓缓沉入棉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近不可见的水痕。
何小米低头看着那床棉被,轻轻抚摸那些渐渐变干的水渍。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一个鱼缸,金鱼们安静地游动,不再有跳跃的企图。水声轻柔,像是远方的海浪一遍遍抚平沙滩。
她坐在鱼缸旁的椅子上,看着光线逐渐变暖,变暗。水影在天花板上晃动,形成流动的图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河流。在那个世界里,也许鱼儿会飞翔,螃蟹会唱歌,而所有的边界都像水一样柔软,可以随意穿越,又永远不会真正逃离。
何小米靠在火车窗边,看着站台上熙攘的人群。外婆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银白的头发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深紫色的棉布衬衫领口别着一枚淡金色的胸针。二姐正从过道走来,手里端着一个米白色的纸碗,碗沿冒着丝丝热气。
“小米,这是你的。”二姐将纸碗放在她面前的小桌板上,“妈妈刚才在餐车买的。”
何小米低头看去,那是一碗颜色奇特的粥,呈现出柔和的淡绿色,像是初春的柳芽。粥面上漂浮着些许细碎的配料,形成一缕缕螺旋状的纹路。碗底沉着些许深绿色的沉淀,像是被碾碎的植物叶片。
“这碗粥要二十二块呢。”二姐补充道,指了指夹在菜单栏里的图片。图片上的粥看起来更加鲜艳,旁边标注着“特制养生粥”的字样。
何小米的心微微一沉。火车上的物价总是让她感到不安,那种被围困在移动铁盒里不得不接受高价的不适感。但既然母亲已经买了,她只好轻轻搅动粥勺。粥已经有些凉了,表面的那层薄膜被她搅破,露出底下细腻的粥体。
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意外地尝到了一种清新的酸甜。像是青梅混合着薄荷,又带着些许糯米的绵密。粥里的确添加了不少东西,那些一缕缕的纹路在口中化作不同的口感——脆嫩的果粒,滑爽的植物胶质,还有微微弹牙的某种籽实。
“怎么样?”母亲从隔壁座位探过头来。她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针织衫,衬得她的脸色格外红润。
“还不错。”何小米轻声回答,又舀了一勺。这碗看似昂贵的粥确实有着令人惊喜的味道,只是分量确实不多。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着那些复杂的味道在舌尖绽放。
待她吃完最后一口,火车依然静止在站台。她看了看手表,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便起身对家人说:“我下去透透气。”
何小米沿着车厢连接处的台阶走下火车,踏上了站台的水泥地。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她眯起眼睛,朝着站台另一端走去。
没走几步,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陌生而又熟悉。站台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葱郁的绿地。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中,几只松鼠灵活地跳跃着,它们毛茸茸的尾巴在阳光下闪着金褐色的光泽。更远处,几只孔雀悠闲地在草坪上踱步,偶尔展开尾羽,像是突然打开的宝石扇子。
她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向前走,两旁是盛开着各色花朵的花圃。蝴蝶在花间飞舞,翅膀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妙的光芒。一只雪白的小兔子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粉色的鼻子轻轻抽动,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径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几棵巨大的榕树撑开浓密的树荫。树荫下摆着几张石制的桌椅,几位老人正在那里喝茶下棋。茶杯中升起的白气在阳光中缭绕,棋子落在石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何小米站在一棵榕树下,看着一片树叶缓缓飘落。这地方她似乎来过,在某个被遗忘的夏日午后,或是某个久远的童年记忆里。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和淡淡的茶香。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心头一紧——火车!
她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鹅卵石小径在她脚下发出急促的声响。孔雀们抬起头,看着她奔跑的身影。当她穿过最后一片花圃,眼前的景象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站台。
火车果然已经启动了,正缓缓驶离站台。她看见自家车厢的窗口,二姐和母亲正朝她招手,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何小米加快脚步,在最后一节车厢经过时,伸手抓住了扶手,轻盈地跃上了踏板。
回到车厢内,她微微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跑去哪儿了?”母亲关切地问,“车都要开了。”
何小米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坐回窗边的座位,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站台。在那短暂的瞬间,她似乎看见站台的尽头,有一片绿色的光影轻轻晃动,像是孔雀的尾羽在阳光下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