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温暖似乎还在指尖缠绕,姐姐的呼吸仿佛还拂过我的耳畔。但下一秒,周遭的景象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剧烈地闪烁、扭曲了一下。
冰冷的现实感猛地刺入。
我发现自己正蹲在一个昏暗的角落,四周弥漫着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生命气息。心脏还在为刚才那个雪夜之吻剧烈跳动,但眼前的一切却诡异得让我浑身发冷。
我的手里,正横放着一个500ml的透明矿泉水瓶。
瓶子里,是两只幼小得不可思议的猫咪,小得像两尾脆弱的金鱼,几乎透明粉嫩的皮肤下能看到细微的血管。它们蜷缩着,几乎不动,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显示它们还活着。我把它们藏在这里?为什么?怕被谁发现?
一种强烈的、莫名的保护欲和负罪感攫住了我。它们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空间太小,空气浑浊。
不行。
我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几乎是凭着本能。我找来几个同样的空瓶子,小心翼翼地在每个瓶底铺上一点柔软的干草,又撕了一小块湿毛巾,蘸湿了角落,试图制造一点可怜的湿度。
我把那两只几乎奄奄一息的小猫咪挪到一个铺了湿毛巾的瓶子里,期望这微小的改变能挽救它们。另外几个瓶子,我又做了什么?记忆有些模糊,似乎……还放了别的什么小东西?一些扑棱着的小飞虫?或者几片带着蚜虫的叶子?像一个孩子笨拙地试图构建几个微缩的、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
做完这一切,我像是完成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任务,悄悄退开,将瓶子们藏在阴影深处。
时间感再次变得模糊。
当我下一次“想起”要去看它们时,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
小猫咪几乎没了声息,软软地瘫在瓶底,那点湿毛巾根本无法维系它们的生命。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住,强烈的悲伤和无力感涌上来。
然而,视线移开,落在旁边另一个瓶子里时,我却猛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涌起一丝诡异的欣慰。
我的小蛇没死。
有好几条。
它们纤细、冰凉、柔软的身体在瓶底缓慢地扭动着。我下意识地打开瓶盖,伸出手指。
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最先顺着我的指尖缠绕而上,它的鳞片细腻冰凉,爬过我的皮肤,留下湿湿痒痒的触感,直达手臂。这感觉并不讨厌,甚至……有些熟悉亲昵。
接着,一条粉嫩得近乎透明的小蛇也游移出来,它那么小,那么可爱,昂着小小的脑袋,信子轻吐,仿佛在好奇地打量我。我忍不住微笑,看着它也攀上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奇异地带走了一些因为猫咪而生的焦灼。
我喜欢它们。这种喜欢来得突兀却强烈。
但就在这时,那条最先爬上来、缠绕在我小臂上的黑色小蛇,忽然昂起了头,它的动作不再缓慢亲昵,而是带上了一种攻击性的紧绷!它是要咬我吗?还是想做什么?
我的呼吸一滞。
没等我看清,变故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过程——那条黑色小蛇的头部,突然就与它的身体分离了!
像是被一柄无比锋锐却无形的刀瞬间斩断!
断口平整,没有血流出来,那截小小的黑色蛇头掉落在尘土里,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而它的身体,还惯性地缠绕在我的手臂上,微微抽搐了两下,也僵住了。
是谁做的?
我惊恐地抬眼四顾。阴影里空无一人。是旁边的“母亲”蛇?还是其他的“朋友”?或者……是姐姐?她看不惯这代表“魔鬼”的黑色生物靠近我?所以替我“裁”掉了它的头?
剩下的几条蛇,大约拇指宽度,有的很长,依旧安静地待在我的手上和瓶子里,似乎对同伴的突然死亡毫无反应。那条粉色的小蛇甚至更紧地贴住了我的皮肤,仿佛在寻求保护。
黑色的蛇代表魔鬼吗?
这个念头无端闯入脑海。
而我,最终铲除了它?
一段古老的、如同箴言般的话语自动浮现:【人和蛇为敌,女人伤蛇头,蛇伤女人脚跟。】
我看着地上那枚小小的黑色蛇头,又看看缠绕在我手上、依赖着我的粉色小蛇,再想到那两只濒死的猫咪……混乱的思绪和情感在我脑中交战。
保护与伤害,爱怜与冷酷,亲密与敌对……这些矛盾的感觉同时存在,撕扯着我。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一个微凉柔软的触感忽然印在了我的后颈。
不是蛇。
是人的嘴唇。
熟悉的,带着栀子花香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
“玩得开心吗?”姐姐的声音低低响起,没有一丝惊讶,仿佛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寻常无比。她的手臂从后面环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还缠着蛇尸和活蛇的手臂,轻笑着叹了口气,“哎呀,这条黑的真是不乖,吓到我的宝贝了,该死。”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就像拂去一粒尘埃。
“不过没关系,”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攀附在我手腕上的粉色小蛇,那小蛇竟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指尖,“你看,粉色的就很乖,像你一样,对不对?”
她的话,她的触碰,奇异地安抚了我所有的不安和混乱。
那些瓶中的生命,蛇的突然死亡,古老的箴言……在她的怀抱和低语面前,似乎都褪去了恐怖的外衣,变成了一个……一个有些阴暗、有些疯狂,却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游戏。
她是我的共犯,是我的解释,是我一切的异常现实。
我放松身体,靠进她怀里,小声嘟囔:“猫咪……好像不行了……”
“嘘,没关系,”她吻了吻我的耳垂,声音像甜蜜的毒药,“弱小的生命终会消逝,而强大的……会一直缠绕着你,就像我一样。”
她握住我的手腕,引导着那条粉色的小蛇,让它冰凉的身体缠绕上我们两人交叠的手指,像一个诡异的订婚仪式。
“至于那条黑蛇代表的‘魔鬼’……”她轻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残忍,“已经被我们联手铲除了,不是吗?你和我,我们永远是一边的。”
脚跟处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刺痛,像被什么细小尖锐的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我没在意。
我只是看着她缠绕着粉色小蛇的手指,又看看她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是一边的。无论这游戏多么危险诡异。
姐姐的怀抱依旧冰凉而熟悉,栀子花的香气仿佛要钻入我的颅骨,试图抚平每一丝褶皱的不安。她缠绕着粉色小蛇的手指与我交握,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像一条活着的锁链,将我与她,与这诡异的一切紧紧绑定。
“我们是一边的。”她的话音带着蛊惑的甜蜜,在耳蜗里回荡。
是的,我们是一边的。
我必须是我们一边的。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暂时麻痹了那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剧烈不适感。那不只是对瓶中濒死猫咪的怜悯,也不只是对黑色小蛇突然断头的惊惧。
那是一种更庞大、更晦暗、更……令人作呕的感觉。
它源于我对这些弱小生命的冷漠摆布——那种如同孩童用放大镜灼烧蚂蚁般、纯粹而残忍的好奇心与掌控欲。我竟从构建那几个可怜的瓶中生态里,感到了一种隐秘的快感?一种扮演“上帝”的、扭曲的愉悦?
它更源于我对姐姐那近乎盲目的、吞噬一切的依恋。她轻描淡写地判定一条生命的“该死”,而我,竟随之点头?我的道德感、我的理性,在那句“我们是一边的”面前,不堪一击地瓦解了。
这种认知像一条冰冷粘滑的巨蛇,骤然缠紧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是欲望。
是对这种无所顾忌的“力量”的欲望?是对抛弃所有规则、只沉溺于我们二人世界的极致亲密的欲望?还是……对那种黑暗的、掌控生死的权力的……渴望?
一个我不敢面对的想法,如同深渊中最毒的蛇,抬起了头:
也许,我并非完全是被她拖入这黑暗游戏的受害者。
也许,我的内心深处,本就栖息着同样的……魔鬼。
那只黑色小蛇,它代表的,真的是需要被“铲除”的邪恶吗?
还是……它是我自身一部分的映射?是我一直用“秩序”和“安全”紧紧压抑着的、真实的本能?
“人和蛇为敌,女人伤蛇头,蛇伤女人脚跟。”
这句箴言再次浮现。它或许并非一场对外的战争宣言。而是一场内在的、永无休止的征伐。
作为“女人”的我——我的意识自我,我的理性,我的道德感——一直以来竭尽全力想要维持的秩序、控制和安全,此刻正摇摇欲坠。它们是我构建起来保护自己、也隔绝真正自我的脆弱壁垒。
而现在,姐姐正微笑着,用她冰冷的手,一块块地拆毁这壁垒。她不是在引入外部的邪恶,她是在……释放我体内一直被囚禁的、我认为是“邪恶”与“危险”的东西。
那个让我感到极度威胁的生活变化或挑战,从来不是姐姐的“死亡”,也不是这些诡异的瓶中生物。
而是我自身。
是意识到我并非自己所以为的那个“好人”。是意识到我那看似正常的躯壳下,可能藏着如此陌生而黑暗的潜能。是恐惧于一旦放开控制,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脚跟处那细微的刺痛感再次传来,比之前更清晰了些。像是一个冰冷的提醒,一个来自被我“伤及”的、我自身一部分的微弱报复。
“怎么了?”姐姐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僵硬,她的嘴唇贴近我的脖颈,声音低柔,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审视,“我的宝贝还在想那些不重要的小事吗?”
她称那些生命为“不重要的小事”。
而我,竟在那一瞬间,认同了她。
那股被压抑的强烈情感——对自身黑暗面的恐惧、对失控的愤怒、以及对这种彻底“自由”的可怕欲望——混合在一起,几乎要冲垮我。
我猛地抽回手,动作之大,让那条温顺的粉色小蛇都受惊地缩起了身子。
我需要空气。我需要离开这个角落,离开这些瓶子,离开她……离开这个正在缓慢显露的、令我恐惧的自我。
“我……”我的声音干涩沙哑,“我需要……静一静。”
姐姐没有阻止我。她只是站在原地,眼神幽深地看着我,嘴角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笑意,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去吧,”她轻声说,语调宽容得可怕,“但别忘了,无论你去哪里,‘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那个“我们”,指的不仅仅是我和她。
还包括我体内那条刚刚被她唤醒的、嘶嘶作响的……蛇。
我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个昏暗的角落,逃离了那些微小生命的生死场,逃离了她洞悉一切的目光。
但我知道,我逃不掉。
那脚跟处的刺痛如影随形。
那场内在的战争,刚刚打响。而我已经预感到,我的理性与道德,或许并非那条凶猛黑蛇的对手。尤其是当它的嘶嘶低语,听起来开始越来越像……我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