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率军东进的消息,虽然隐秘,但毕竟两万人的调动难以完全瞒过所有耳目。很快,通过三吴士族在朝中为官的好友,这一情报被秘密传回了吴郡、会稽等地的各大士族府邸。
然而,与陈霸先的担忧不同,大多数三吴士族的家主们收到消息后,反应却是轻蔑和不以为然。
吴郡顾氏的家主顾方在私邸中与几个族老议事,听闻此事,嗤笑道:“王琳?就是那个先投萧绎,又附刘璟,如今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三姓家奴?带着两万乌合之众,就敢来我三吴之地讨食?真是笑话!”
一旁的陆氏代表也捻须轻笑:“正是。我三吴之地,城高池深,坞堡林立,私兵精悍,钱粮广蓄。当年侯景之乱,北兵未能深入;后来陈霸先八万大军陈兵边境,不也奈何我们不得?区区王琳,两万山贼水寇出身的人马,能掀起什么风浪?只怕连我吴县的城墙都摸不到,就得在太湖里喂了鱼虾!”
这种轻敌傲慢的情绪,在各大士族中普遍弥漫。他们数百年来盘踞于此,树大根深,早已习惯了各种动乱,对朝廷的军队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王琳这种缺乏根基的流浪军团。
十多天后,王琳的船队历经曲折,巧妙地利用水文知识,通过了狭窄难行的江阴水道,终于进入了水网密布、港汊纵横的太湖水系。这一路他避开了主要城邑,行动颇为迅捷。不久,船队抵达了会稽郡北部的虞姚县境,在一处偏僻但可停靠的河岸登陆。
两万鄱阳军士卒如狼似虎般蜂拥下船,稍作整队,便在王琳的指挥下,直扑最近的虞姚县城!喊杀声惊起了水鸟,也惊动了城头早已得到预警的守军。
然而,当王琳率军冲到虞姚县城下时,看到的却是四门紧闭、吊桥高悬的景象。城墙上,旌旗招展,站满了手持兵刃、衣甲鲜明的私兵,箭垛后面寒光闪烁,显然守备森严。虞氏家主虞荔和姚氏家主姚双并立城头,冷冷地俯视着城下这支远道而来的“入侵者”。
王琳勒住战马,抬眼望去,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沮丧或愤怒,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冷笑。
他在江陵多年,与荆州士族打过太多交道,太了解这些地方豪强的思维模式和命门所在了——他们真正的根基、数百年积累的财富、粮食、珍宝以及最重要的宗族核心,往往并不放在看似坚固但目标明显的城中,而是藏在城外那些经营多年、地形险要、防御设施齐全的家族庄园坞堡里!城中守军越多,恰恰说明其坞堡守备相对空虚!
“传令!转向东南!” 王琳毫不犹豫,马鞭一指,指向斥候早已探明的、虞氏家族最大坞堡的方向。两万大军立刻如臂使指,丢下看似难啃的县城,化为一股狂暴的洪流,向着东南方席卷而去!
城头上,一直镇定自若的虞荔,在看到王琳大军转向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看得分明,那个方向,正是他虞氏庄园所在,也是虞氏数代经营、藏有大部分家资的坞堡所在地!
“不好!贼子目标是虞氏庄园!快!快开城门!点齐兵马,随我回援!” 虞荔声音都变了调,转身就要向城下冲去。
“虞公且慢!” 姚双却一个箭步上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脸上带着一副“顾全大局”的凛然神色,“此时万万不可开城!王琳贼军凶悍,此举分明是调虎离山、诱我出城野战之计!城门一开,贼军趁势掩杀,或另有伏兵,虞姚县城危矣!城中数万百姓安危,岂能不顾?虞公三思啊!”
虞荔急得双眼喷火,指着东南方向怒吼:“姚双!那是我的庄园!是我虞氏数百年的积累!若被贼人攻破,我虞氏基业毁于一旦,我虞荔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你让开!”
姚双却寸步不让,反而提高了声音,话语中甚至带上了几分虚伪的安慰与指责:“虞公!虞氏乃百年望族,根基深厚,自有祖先英灵庇佑!再说,贵府坞堡墙高沟深,庄丁勇悍,储备充足,岂是王琳那群乌合之众短时间内能攻破的?虞公你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怎地如此沉不住气?莫要中了贼人奸计,因小失大啊!”
两人在城头激烈争吵起来。虞荔心急如焚,几次想强行带自己的家兵冲下去,却被姚双示意下的姚氏家兵有意无意地挡住去路,双方在城门楼附近形成了对峙。
时间,就在这要命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大约一刻钟后,在虞荔绝望的目光中,虞姚县城的东南方向,突然腾起一道粗大的、扭曲的黑色烟柱,紧接着,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即使相隔数里,似乎也能听到隐约的喊杀与惨叫声逐渐平息……
虞氏坞堡,陷落了。
虞荔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浑身的力量瞬间消散,他踉跄一步,扶住垛口才没有倒下。他缓缓转过头,死死盯着身旁面无表情的姚双,颤抖的手指着他,嘴唇哆嗦着,想要破口大骂,却因极致的悲愤与心痛,喉头哽咽,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姚双……我……我敬你年长,叫你一声姚公……你他妈……你他妈……”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猛地喷出,人已瘫软下去,被慌乱的仆从扶住。
姚双看着虞荔的惨状,又望了望东南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数百年来,虞氏在虞姚县一直压姚氏一头,无论是在朝中的影响力,还是地方上的田产财富,姚氏都稍逊一筹。如今,虞氏遭此重创,实力大损,今后这虞姚县,乃至会稽北部,该轮到他姚氏做主了!他强忍着笑意,故作沉痛地指挥姚氏家兵:“快!将虞公小心送回府中静养!请最好的大夫!加强四门守备,防止贼军回头攻城!”
他心中盘算着如何趁此机会,进一步吞并虞氏溃散的人心和部分产业,甚至盘算着等王琳劫掠一番退走后,自己该如何以“保护地方”的名义,去“接收”一些无主的虞氏田庄……
然而,姚双的美梦并没能持续太久。
当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突然,虞姚县城的东北方向,也毫无征兆地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势比之前虞氏坞堡的更猛、更烈,几乎将夜空都照亮了!
姚双是被家仆连滚带爬地摇醒的。“家主!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咱们姚氏的坞堡……也被攻破了!火光冲天啊!”
“什么?!”姚双猛地从榻上坐起,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四肢冰凉!他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脚冲到窗前,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正是东北方向那映红天际的恐怖火柱!那方位,那距离……毫无疑问,正是他姚氏经营了十几代人的根基所在!
“王琳……王琳!你这狗贼竟然如此贪婪!”姚双双眼赤红,他没想到王琳打下了虞氏庄园还不满足,竟然还要攻打他姚氏坞堡,里面装着可是自己祖宗十几代从百姓那里辛辛苦苦抢来的血汉钱啊!
“噗——!” 急火攻心,加上白日压抑的狂喜骤然转为极致的恐惧与绝望,姚双只觉得胸口一闷,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气绝身亡!
临死前,他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或许是悔恨白日阻拦虞荔,或许是咒骂王琳的狡诈,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姚氏坞堡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厅里点燃了熊熊的火盆,驱散了春夜的寒意。王琳大马金刀地坐在原本属于姚双的主位上,手里抓着一只油光发亮的烧鸡腿,大口撕咬着。打了一天的仗,突袭两个坞堡,他也确实又累又饿。
赵伯超一脸兴奋地拿着一本刚刚粗略清点完的册子,快步走了进来:“大哥!发大财了!虞、姚两家的财物粗略统计出来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压不住的喜意,“黄金共计八万两!白银十七万两!上好的生铁三十万斤!粮食……他娘的,堆满了十几个大仓,起码有八十万石!还有盔甲一千副,长矛五千支,弓弩若干!”
王琳啃鸡腿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点头:“嗯,不出所料。黄白之物不算顶多,但这军械粮草……倒是实实在在。” 他咀嚼着鸡肉,含糊地说道,“看来这三吴之地的士族,跟北方那些只知囤积金银珠宝的侨姓高门不同,他们是真真切切在准备随时打仗,乱世求存啊。有点意思。”
这时,另一员大将陈文彻也走了进来,他甲胄上溅满了已经发黑的血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困惑:“大哥,这姚家庄园的佃户,跟白天虞家庄园那帮人一个德行!妈的,骨头硬得很!审问了一圈,宁可被砍头,也绝不肯说出藏宝的密室或者指认姚家的核心人物,口口声声说什么‘主家恩重’,‘誓死不负’……真是邪了门了!”
王琳闻言,放下了手里的鸡腿骨头,擦了擦手上的油,眉头微微皱起。这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纵横鄱阳湖,劫掠四方,见过的地主豪强不少,其佃户、奴婢大多是敢怒不敢言,一旦破家,往往不是作鸟兽散,就是趁机反抗甚至带路。像虞、姚两家佃户这样“忠诚”到近乎愚顽的,确实少见。
他哪里知道,三吴士族经过孙吴、东晋、宋齐梁数代几百年的经营,与北方侨姓高门那套相对粗放的管理方式完全不同。他们早已摸索出一套极其系统、精细的奴役和控制底层佃户的手段。他们将佃户牢牢束缚在土地上,通过微妙的利益捆绑(比如灾年有限度的借贷救济,虽然利息高昂)、严密的宗族连带责任、深入人心的主仆名分教化,以及残酷的武力威慑,成功地将这些佃户驯化成了既对外具有排他性、对内又对主家产生畸形依赖和恐惧的“家犬”。
饭虽然总是吃不饱,但也不会让你轻易饿死;活得没有尊严,但好歹能苟延残喘。在长期的压迫和有限的“施舍”下,反抗的念头被磨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忠诚”。
王琳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他可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慢慢收服这些被驯化的“忠犬”。
“文彻,”他声音平静,却带着铁石般的寒意,“把这些佃户,不分男女老少,全都给我集中到打谷场上去。然后当众宣布:想活命的,很简单,上去,亲手砍下任何一个姚家直系亲属、或者管事、护院头目的人头!砍一个,免死,还能分点粮食。要是还铁了心要当忠臣孝子、不肯动手的……” 王琳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全剁了。 用他们的血,给剩下的人醒醒脑子!”
“是!大哥!”李孝钦眼神一凛,躬身领命。他明白,这是最直接、最血腥,但也可能是最快瓦解这些佃户心理防线、同时筛选出可用之人的方法。乱世之中,慈悲往往意味着软弱和危险。
王琳重新拿起一块肉,继续吃起来,仿佛刚才只是下达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命令。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明暗不定。
虞姚县的陷落和两大家族的劫难,仅仅是他搅动三吴风云的开始。而用恐惧和利益重新塑造秩序,是他这样的枭雄最擅长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