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时值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民间祭祀先祖,皇宫之中也弥漫着一股肃穆哀思的气氛。
然而,皇帝高洋却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摒退了所有侍从。他没有参与任何祭祀仪式,只是命人搬来数坛烈酒,自斟自饮。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那张因酗酒和情绪失控而显得有些浮肿、狰狞的脸。
喝着喝着,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长期压抑的心魔作祟,亦或是这特殊节日带来的心理暗示,高洋突然感到双眼一阵剧烈的、针刺般的疼痛!他闷哼一声,捂住眼睛,再松开时,视线竟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就在那晃动的光影和弥漫的酒气中,他仿佛看到了两个无比熟悉、却又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他的父亲,神武帝高欢!还有他的兄长,文襄帝高澄!
高欢的幻象须发戟张,怒目圆睁,指着他厉声喝骂:“逆子!你不体恤将士用命,不怜惜百姓疾苦,刚愎自用,擅自与汉国开战!结果呢?损兵折将,徒耗国力,连山东膏腴之地也都丢了!你……你连你兄长一半的能耐都没有!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大齐的江山,迟早要亡在你的手里!”
紧接着,高澄的幻象也飘然而至,脸上带着高洋记忆中最熟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嘲讽与恶毒,阴恻恻地诅咒道:“窃国大盗!高洋!你这得位不正的丑八怪!你以为杀了我,这天下就是你的了?做梦!我诅咒你,生子代代为奴,生女世世为娼!让你高洋一脉,永世不得翻身!你等着吧,叔父(刘璟)……他早晚会替我报仇!将你这怪物五马分尸,曝尸荒野!哈哈哈哈!”
那尖锐刻毒的诅咒声,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高洋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
“啊——!!!” 高洋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砸向幻象,瓷片四溅。他踉跄站起,双目赤红,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嘶声咆哮,唾沫横飞:“住口!你们给我住口!朕是天子!是真命天子!你们算什么?!两个死人!失败者!你们是嫉妒朕!嫉妒朕坐在这个位置上!都给朕滚!滚——!!”
他疯狂地咒骂着,挥舞着手臂,仿佛真的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不知是这歇斯底里的发泄起了作用,还是酒精让他产生了错觉,那令他恐惧和愤怒的幻象,竟然渐渐淡化,最终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高洋喘着粗气,颓然坐回椅子上,抓起酒坛又猛灌了一大口。然而,烈酒入喉,非但没能浇灭心头的邪火,反而让那股被幻象勾起的、积压已久的怨毒、恐惧和自卑,如同岩浆般更加猛烈地翻涌起来!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凭什么他死了还要来折磨我?凭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如高澄?
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戾冲动猛地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
“备马!出宫!” 他猛地站起身,踹开房门,对着惊慌失措的内侍吼道。
夜色中,高洋带着一队同样不明所以、战战兢兢的侍卫,纵马疾驰,径直来到了城东的东柏堂——这里是他兄长高澄被立为太子前曾居住和处理政务的地方。
高澄死后,他的几位妾室,主要是元玉仪、元静仪姐妹,便带着高澄留下的五个年幼的儿子居住于此,算是替亡夫守着这处旧宅,也照顾着子嗣。
高洋粗暴地推开东柏堂虚掩的大门,沉重的门扇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院内,两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焚香祭祀,正是高洋同父异母的弟弟,年仅九岁的高浟和高涣。高浟生母阿兰,高涣生母韩氏,两人因年纪相仿,又都丧父,平日感情甚好。今夜中元,他们是在元氏姐妹的默许下,偷偷在前院祭祀亡兄高澄。
两个孩子被突如其来的破门声和高洋满身的酒气吓了一跳。高浟年纪稍长,胆子大些,见兄长(高洋)神色不对,上前怯生生地劝阻:“二……二哥,您喝多了。今日是中元节,我们在祭拜大哥……您……您要不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 高涣也躲在高浟身后,小声附和。
他们本是出于好意,怕高洋醉醺醺地冲撞了大哥的灵位,惹得彼此不愉快。然而,这话听在高洋此刻极端敏感且充满恨意的耳中,却完全变了味!
他觉得这两个小崽子是在拿高澄来压他,是在暗示他高洋不配来这里,是在把他当成外人,当成打扰他们“一家人”祭祀的恶客!
“祭拜大哥?好啊……好得很!” 高洋怒极反笑,脸上肌肉扭曲,眼中凶光毕露,“那你们就下去陪他吧!”
话音未落,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寒光闪过,两个孩子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血溅当场!高浟胸口被刺穿,高涣脖颈被划开,小小的身躯软软倒在了香案之前,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板和他们刚刚摆放的祭品。
凄厉的惨叫声从厢房方向传来,随即又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和慌乱的脚步声。
是闻声赶来的元玉仪和元静仪姐妹。
元玉仪性格相对果敢刚烈,她一眼看到院中惨状和持剑而立、状若疯魔的高洋,心知大祸临头。她强忍着恐惧,一把将吓得呆住的姐姐元静仪推回房内,急促地低吼:“快!带孩子们进里屋!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千万别出来!” 元静仪已是六神无主,闻言连滚爬爬地退回房内,紧紧搂住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的五个儿子,用身体抵住了房门。
而元玉仪,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裙,独自转身,毅然走向院中,走向那个杀人魔王。她知道自己或许难逃一劫,但至少要尽量为姐姐和孩子们争取一线生机。
此时的高洋,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两个幼弟,非但没有丝毫悔意,心中那股变态的报复快感反而更加炽烈。他想起了幻象中高澄的诅咒,想起了高澄生前对自己的折辱和轻蔑,只觉得无比的畅快!“你不是诅咒我吗?我先杀了你的弟弟!让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他转过头,看到了盈盈走来的元玉仪。元玉仪曾是高澄极为宠爱的妾室,容貌艳丽,此刻虽面带悲戚与决绝,却别有一种凄美。在高洋扭曲的视线里,她仿佛成了高澄的某种化身,或者说是高澄珍视之物的象征。
“陛下……” 元玉仪强自镇定,试图开口。
“闭嘴!” 高洋狞笑着打断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拖着她便往正堂旁边的祠堂走去——那里,供奉着高澄的灵位。
“陛下!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元玉仪惊恐地挣扎,但她的力气在高洋面前微不足道。
“做什么?” 高洋一脚踹开祠堂的门,将元玉仪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指着香案后高澄的牌位,疯狂地大笑,“哈哈哈!高澄!你看到了吗?你心爱的女人!朕就在你的灵位面前,好好‘照顾’她!这就是你诅咒朕的下场!”
在元玉仪绝望的哭喊和挣扎中,在幽幽的烛火和高澄灵牌的注视下,高洋如同野兽般玷污了她。
事毕,他站起身,整理着衣袍,看着蜷缩在地上、泣不成声、浑身狼藉的元玉仪,心中充满了报复后的巨大快意和一种扭曲的“胜利”感,仿佛真的通过这种方式,将死去的兄长又一次踩在了脚下。
然而,元玉仪那压抑的、充满了无尽屈辱与恨意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又扎了他一下,让他刚刚平复一些的暴戾心绪再次翻腾起来。“哭?你还在为他哭?朕让你哭!”
烦躁和莫名的怒火再次主宰了他。他拔出了那柄刚刚染过弟弟鲜血的佩剑,在元玉仪惊恐抬头的瞬间,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入了她的心口!
哭声戛然而止。
高洋拔出剑,看着元玉仪瞪大的、失去神采的双眼,终于感到了一种彻底的“清净”和“满足”。
他踢了踢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像是丢弃一件垃圾,然后转身,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东柏堂,留下满院的血腥和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紧锁的房门才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元静仪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她先小心地看了看外面,确认那个恶魔已经离开,然后才踉跄着走出来。看到院中两个年幼叔父惨不忍睹的尸体,她几乎晕厥。
当她颤抖着走进祠堂,看到妹妹元玉仪赤身裸体、胸口一个血洞、倒在血泊中的凄惨模样时,最后一丝支撑她的力气也彻底消失了。
“玉仪……我的妹妹啊……” 她扑过去,抱住妹妹尚且温软的尸体,发出撕心裂肺却压抑至极的哀嚎,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无尽的悲伤、恐惧、仇恨和绝望淹没了她。
丈夫(高澄)早亡,如今妹妹又惨遭如此凌辱杀害,两个年幼的叔子也横死当场,而凶手却是当今皇帝,她们连申冤报仇的可能都没有……
这一夜,东柏堂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一个破碎家族的最后悲歌。元静仪将妹妹的尸体小心整理好,盖上衣物,又去看顾了五个在极度惊吓后沉沉睡去的孩子。然后,她回到自己房中,默默找来一段白绫。
当第一缕晨光勉强透过窗棂,试图照亮这人间地狱时,梁上,已多了一具微微晃动的冰冷躯体。
一夜之间,前太子高澄的东柏堂,连丧四条人命,其中还包括两位皇弟。消息如同瘟疫般悄悄传开,整个邺城的权贵圈层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讳莫如深”。无人敢问,无人敢议,仿佛那血腥的一夜从未发生。只有那挥之不去的恐惧,更深地植根于每个人心底。
齐国的根基,在暴君的疯狂中,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