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稷在天蒙蒙亮时就醒了。
知青点的土炕硬得像块石板,他的脊椎骨硌得生疼。
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生怕惊动隔壁铺位还在酣睡的陈建军。
这个身材魁梧的知青是第一批来的,自封为\"知青队长\",昨晚就因为方稷不会捆铺盖卷而大声嘲笑他。
晨雾中,方稷悄悄溜到了村后的坡地上。露水打湿了他的解放鞋,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他蹲下身,用手指挖了一小撮土,在掌心捻开。
土壤酸化会毒害作物根系,影响根系对水分和养分的吸收,导致根系伸展困难、发根力弱、缓苗困难,容易形成老僵苗。
\"酸性太重了...\"他喃喃自语,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记录着,还好原主作为农科院的学生也有记录的习惯,封面用炭笔写着\"农事观察-青山\",这是他特意准备的,就是为了想要记录农业情况。
\"干什么呢?\"李老栓眯起眼睛\"大清早的,不去上工,跑这儿玩泥巴?\"
方稷猛地回头,看见李老栓扛着锄头站在田埂上,晨光给他花白的鬓角镀了层金边。
\"李大爷!\"方稷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我在看土壤情况。这土壤情况可不太好,李大爷,咱们队的麦子去年亩产多少?\"
\"一百八。\"李老栓有些无奈,\"交完公粮,分到人头上一家子不够吃三个月。咋了娃,听昨天大队长说你是学农滴,你知道咱们这地咋比红旗公社差那么多吗?\"说完好像就有了希望一样,看着方稷的眼神都亮了几分。
方稷摊开手掌,露出那撮土,\"是因为这个,土壤酸化严重,ph值我估计不到5.0,作物根系发育不良,养分吸收率连正常值的一半都不到。\"
李老栓盯着他掌心的土,眉头皱成了疙瘩:\"啥...啥值?\"
方稷暗骂自己又用了现代术语,赶紧改口:\"就是庄稼“吃不好”,现在的土壤会把养分冲走,还让有毒的物质跑出来,庄稼就像小孩一样,吃不饱所以长得又矮又小。这土地还动不动拿家里的火棍打这孩子,躺着孩子受了伤更长不好了,我这么说比较好理解。\"
“那俺们咋办呢?”
“就用石灰,石灰可以治这酸性土。”
老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对滴嘞!前年县里技术员来,也说过这话!\"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会儿撒了石灰,秋收多打了两成粮!可惜后来运动来了,技术员被批斗,这事就没人提了...俺们自己也想弄,但是不知道具体要撒多少怕这个烧了粮食。\"
\"李队长,咱能不能划一小块地做试验?不用多,半亩就行。\"方稷压低声音,\"我保证夏收时产量能提高三成以上。\"
李老栓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在方稷和土地之间游移。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上工的社员们陆续来到田间。
\"这事俺做不得主,晌午歇晌时,跟俺去见王队长。\"李老栓最终松了口。
上午的劳动是给麦田地除草。方稷被分到和陈建军一组,这个壮实的知青故意把最陡的一段坡地留给他。
\"知识分子嘛,得多锻炼锻炼。\"陈建军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他三下五除二就锄完自己的那垄,然后靠在田埂上,看方稷汗如雨下地对付杂草。
\"建军!过来搭把手!\"远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知青喊道。她叫韩雪,是省城来的,皮肤白皙得跟农村姑娘截然不同。
陈建军立刻像听到号令的军犬一样窜了过去。方稷注意到他帮韩雪干活时,动作轻柔得不像话,跟刚才判若两人。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方稷的后背湿了一大片。他停下来擦汗时,发现韩雪正偷偷往这边看。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姑娘立刻红着脸转过头去。
这一幕恰好被陈建军看见,他的眼神顿时阴鸷起来。
\"喂,新来的!\"陈建军大步走过来,一脚踢翻了方稷放在田埂上的水壶,\"干活别偷懒!\"
水壶里的水流进干裂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方稷默默捡起水壶,没说什么。他知道,在这种封闭的小群体里,硬碰硬只会让自己更难立足。
晌午的哨声终于响起,社员们三三两两坐在田埂上吃带来的干粮。方稷分到半个掺了麸皮的窝头,就着凉水往下咽,嗓子眼被剌得生疼。
\"走。\"李老栓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鞋帮。
大队部里,王铁柱正就着咸菜啃窝头。见两人进来,他抹了把嘴上的油:\"老栓,啥事?\"
李老栓把方稷往前一推:\"这娃说能帮咱增产。俺听了,和之前来的技术员给的指导一样着,不是上次去老张家那种半罐子,你听听娃滴想法,要行咱就干。\"
王铁柱的眼神立刻锐利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卷了根旱烟,火柴划燃的瞬间,方稷看见他右手少了根小指,那是早年当民兵时留下的伤。
\"说说看。\"王铁柱吐出一口烟,他又仔细地看着方稷这个人,虽然过于白净文雅了,但是看着倒不是个浮躁的,万一能解决村子粮食的问题,一丝希望也不能放过。
方稷把早上对李老栓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特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就像人胃酸多了会烧心,土地太酸庄稼也长不好。撒石灰能中和,再配上粪肥...\"
\"石灰?\"王铁柱冷笑,\"知道石灰多金贵吗?得用多少工分换?\"
\"不用多。\"方稷早有准备,\"只要半亩试验田,二十斤石灰就够。夏收时要是没增产,我自愿扣一半的口粮。\"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一半的口粮,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几乎是拿命在赌。
李老栓突然开口:\"老王,我记得仓库里还有去年剩下的石灰...\"
王铁柱压低声音,\"现在什么形势这城里的公子哥不知道,嫩怎么也糊涂?搞试验田?万一被上面知道...\"
\"就说是学大寨的新方法。\"李老栓狡黠地眨眨眼,\"反正山高皇帝远,等秋收多打了粮食,谁还能说啥?老王,咱们村不比其他村,咱们可没那肥田。\"
王铁柱的旱烟抽得滋滋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李老栓靠着墙说:“不能再饿死人了,三年自然灾害,这些年都没缓过来,这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俺不怕,要是真能增产,出了事,俺来抗。”
最终,王大队长他狠狠地把烟头摁灭在鞋底:\"别扯那些,我是大队长,真要有事问责,也轮不着你上,就用北坡那块边角地。不过....石灰只给十斤,劳力知青自己出,不许耽误正常生产!方稷你负责指挥知青干。\"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村。下午收工时,方稷发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有好奇的,有怀疑的,更多的是赤裸裸的敌意。
\"听说你要了块地搞什么试验?\"陈建军拦在回知青点的路上,身后跟着几个老知青,\"很能耐啊,才来一天就当上'技术员'了?\"
方稷:“陈知青这不是搞试验,这是学大寨,你可别张口就扣帽子。”
陈建军听方稷这么说,心里更是有火,眯起眼睛,用手指戳在他胸口,用他们俩才能听清的声音说,\"知不知道那块荒地要重新开垦?这活儿归我们知青,最后要是成了功劳归你!就因为你显摆那点破学问,大家得多干多少活?\"
方稷这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愤怒。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还要开垦荒地,确实是个苦差事。
\"我会和大家一起干。\"方稷平静地说。
\"呸!\"陈建军往地上啐了一口,\"细皮嫩肉的,能扛几下锄头?\"他突然压低声音,\"还有,离韩雪远点。再让我看见你偷看她...\"
方稷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层原因。但自己甚至谁叫韩雪自己都不知道。
晚饭时,知青点的气氛格外紧张。陈建军故意把方稷的窝头分给其他人,只留给他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韩雪想把自己的分给他,直接掰了一半放在了方稷手里。
\"某些人不是能耐大吗?饿几顿没事的。\"陈建军阴阳怪气地说,引来几个老知青的哄笑。
方稷默默喝完稀粥,窝头他也没矫情,要和大家一起开荒地,不吃更没力气,吃完他起身去了大队部仓库。
王铁柱虽然说话难听,但确实批了十斤石灰,就堆在角落里,旁边还有几把生锈的农具。
他正检查农具是否能用,仓库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女知青好像就是第一天给自己喂水的刘红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溜进来,怀里揣着个布包。
\"给...\"她塞过来一个还温热的窝头,\"我偷偷藏的。\"
方稷刚要推辞,姑娘已经红着脸跑开了。
第二天天没亮,方稷就扛着锄头去了北坡。
这是一块长满荆棘的荒地,坡度约15度,土层很薄,下面都是砂石。按现代标准根本不适合耕种,但现在别无选择。
他刚刨了几下,身后就传来脚步声。李老栓带着五六个社员来了,每人手里都拿着工具。
\"愣着干啥?开干啊!\"老农一挥手,\"趁着露水没干,草根好挖。\"
方稷惊讶地发现,这些人都是三队的骨干,李老栓显然早有准备。
\"石灰我昨晚用水化开了。\"李老栓小声说,\"按你说的,掺了粪肥发酵。\"
接下来的三天,方稷白天跟着大部队劳动,早晚挤时间在试验田忙碌。陈建军变本加厉地刁难他,把最累的活都派给他,但方稷咬牙坚持着,手上的血泡破了又起,最后结成了厚茧。
试验田的进展却很顺利。在李老栓暗中支持下,他们完成了深翻、施石灰、作畦等一系列工作。
方稷还设计了一个简易的对比试验:将半亩地分成四小块,分别采用不同的施肥方案。
第四天傍晚,方稷正在田里记录幼苗生长情况,李老栓也能看出这个地就是长得更好,心中也是充满了期待,方稷每天都详细记录新开垦的田的情况,李老栓知道方稷肯定被排挤,甚至还约了方稷到他家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把为数不多的稠粮给了方稷,自己碗里都是汤水,方稷哪里不知道这李老栓别看岁数大,但是出的力比青壮年还多,方稷强硬的给李老栓拨了一半稠乎乎进去,要是这么见外下次绝迹不再来了,李老栓才端起碗一起吃。
方稷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花白头发的李老栓看着自己碗里拨出去一半还稠乎乎的粮食,他鼻尖酸酸的,可能就是这些善良与淳朴,才铸就了上山下乡后来那么多共建的佳话。
油灯渐渐暗了下去。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方稷吹灭灯,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增产是一场硬仗,而他必须赢,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这片渴望丰收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