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灯笼在雨夜里红得刺眼。
许墨白站在对街的屋檐下,额角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宋明哲递给他一顶黑色礼帽:\"遮着点,你这伤太显眼。\"
\"你常来这种地方?\"许墨白压低帽檐,看着宋明哲熟练地将警徽藏进内袋。
\"上海滩比这乱十倍的地方我都混过。\"宋明哲扯松领带,忽然换了副油滑的腔调,\"待会我装南洋来的橡胶商,你是我表弟,刚留洋回来。记住,我们是来找乐子的。\"
醉仙楼门口站着两个短打汉子,腰间鼓鼓囊囊。许墨白注意到他们虎口都有漕帮的刺青,右手却戴着日本式的皮手套。其中一人拦住他们:\"生面孔啊?\"
\"初到贵宝地,听闻醉仙楼的酒菜乃青河一绝。\"宋明哲操着带粤语口音的官话,顺手塞过去两块银元,\"还请行个方便。\"
银元消失在汉子掌心,大门随即打开。扑面而来的是鸦片烟、酒精和廉价脂粉混合的浊气。一楼大堂里,穿旗袍的女招待穿梭在酒桌间,二楼传来骰子清脆的碰撞声。
\"赌场在二楼,后院是烟馆和妓院。\"宋明哲附耳低语,\"徐世昌和阿炳最后出现是在三楼雅间——那里不对外开放。\"
许墨白扫视大厅,目光在一个独坐的瘦小男子身上停留。那人看似在喝茶,但茶杯举到唇边的频率与常人不同——他在用杯底反射观察全场。
\"有眼线。\"许墨白借着整理领带的动作示意,\"穿灰布衫那个。\"
宋明哲微不可察地点头,突然高声笑道:\"表弟,先玩两把?听说这里的番摊很公平!\"
他们顺着雕花楼梯上到二楼。赌场比想象中宽敞,七八张赌桌边挤满了人。最热闹的那桌,庄家正在唱牌:\"天地人和梅长板——开啦!\"
许墨白看到周铁山坐在天字门的位置,面前堆着银元和筹码。一个穿西装的日本人站在他身后,正是白天在徐家见过的田中。
\"别对视。\"宋明哲拽着他走向最角落的骰宝台,\"周铁山左手边那个穿蓝绸衫的,就是醉仙楼明面上的老板杜金荣。\"
许墨白假装研究赌局,余光观察着杜金荣。那人四十出头,右手小指戴着翡翠扳指,正凑在周铁山耳边说什么。突然,杜金荣的目光扫过来,许墨白急忙低头,却听见宋明哲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杜金荣左手。\"宋明哲借着掷筹码的动作低语,\"无名指有道疤——上海去年有宗古董商失踪案,现场留下带血的日本刀,刀柄上缠的丝线里就夹着这样疤痕的皮肉。\"
赌场跑堂送来酒水,许墨白注意到托盘下压着一张纸条。宋明哲不动声色地收下,展开一看:丑时三刻,后厨小院。
\"谁给的?\"
\"不知道,但值得冒险。\"宋明哲将纸条就着蜡烛烧了,\"我去赴约,你留在这盯着周铁山。\"
许墨白刚要反对,赌场突然骚动起来。一个穿红裙的歌女被推搡到骰宝台前,领口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肩膀。
\"小桃红又偷客人钱了!\"有人起哄。
歌女抬起头,许墨白心头一震——她左眼下有颗泪痣,与河滩尸体耳后的刺青形状一模一样。
\"我没有!\"小桃红声音发颤,却死死攥着手中的丝帕,\"是刘爷自己落下的......\"
叫刘爷的壮汉一把揪住她头发:\"贱货!把老子的玉坠交出来!\"
许墨白看见丝帕里确实露出半截红绳。就在壮汉扬手要打时,他上前一步挡住:\"这位爷,何必动怒?姑娘若真拿了什么,我代她赔便是。\"
赌场突然安静下来。刘爷眯眼打量许墨白:\"外乡人少管闲事!那玉坠是佐藤社长赏的,弄丢了要你的命!\"
\"佐藤社长?\"许墨白故作惊讶,\"可是大和商社的佐藤健一先生?家父与他有生意往来。\"
这话半真半假。许家药铺确实曾供应大和商社一些药材,但都是通过中间人。刘爷果然犹豫了,揪着小桃红的手松了松。
\"既然如此......\"他眼珠转了转,\"十块大洋,这事就算了。\"
许墨白掏出钱袋,数出十块银元。刘爷一把抓过,骂咧咧地走了。小桃红瘫坐在地,丝帕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玉坠,而是半块染血的玉珏。
\"多谢先生。\"小桃红迅速将玉珏藏回袖中,声音细如蚊蚋,\"请随我来。\"
她引着许墨白穿过嘈杂的赌场,拐进一条昏暗的走廊。走廊尽头是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霉味混着廉价香水的气味令人作呕。
\"阿炳死前交给我的。\"小桃红从发髻里取出一张折叠的油纸,\"他说若他出事,就把这个交给徐老爷。\"
许墨白展开油纸,上面潦草地画着十二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标着地支和数字。只有\"丑\"和\"未\"两个格子被朱砂圈出,旁边写着\"漕帮水路,月半交接\"。
\"阿炳还说了什么?\"
\"他说......\"小桃红突然噤声,惊恐地看向许墨白身后。
许墨白还未来得及转身,后颈就遭到重击。他踉跄前扑,储物架的杂物哗啦砸在身上。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穿黑衣的瘦高男子正掐住小桃红的脖子。
\"东西交出来。\"男子的官话带着古怪的口音。
小桃红挣扎着将玉珏塞进口中。男子怒吼一声,右手成刀劈向她咽喉——这是日本柔道的杀招。许墨白抄起地上的铜壶砸过去,男子闪身避开,却松开了小桃红。
\"跑!\"许墨白推开小桃红,自己却被男子一个扫腿放倒。后脑重重磕在青砖地上,眼前金星乱冒。男子膝盖压住他胸口,双手扼向他喉咙......
\"砰!\"
枪声在密闭空间里震耳欲聋。男子肩膀爆出一团血花,踉跄后退。门口站着举枪的宋明哲,枪口还冒着青烟。
男子咒骂一声日语,撞开窗户跳了出去。宋明哲没有追,而是扶起许墨白:\"没事吧?\"
许墨白摇头,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桃红。女孩嘴角渗血,却露出惨笑:\"阿炳说得对......这玉能要人命......\"她吐出半块带血的玉珏,正是与徐家书房那块能拼合的另一半。
\"十二辰玉......\"小桃红气若游丝,\"徐老爷和阿炳都因它而死......\"
\"什么十二辰玉?\"宋明哲急切地问。
小桃红却开始剧烈咳嗽,鲜血从鼻腔涌出。许墨白掰开她的嘴,看到咽喉已经紫胀——那记手刀造成了内部出血。
\"救不活了。\"他沉重地说,\"凶手是练家子。\"
小桃红最后挣扎着指向油纸上的\"丑\"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许墨白从她紧握的掌心里抠出一个小纸团,展开是三个数字:七、十二、二十一。
\"密码?\"宋明哲皱眉。
许墨白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父亲留下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一圈地支,而时针正停在\"未\"字上。他心跳加速——父亲死时怀表也停在这个位置。
\"不是密码,是时间。\"他声音发紧,\"七月十二,丑时二十一分——就是明晚。\"
窗外突然传来哨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宋明哲迅速收起玉珏和油纸:\"漕帮的人来了,走后窗!\"
他们翻出窗户,顺着排水管滑到后院。马厩旁有个小门通向后巷,两人刚钻出去,迎面就撞上三个持棍棒的汉子。
\"许少爷,这么着急走啊?\"为首的正是在徐家推倒书架的那个,咧嘴露出黄板牙,\"周爷想请您喝杯茶。\"
后巷狭窄,退路已被堵死。宋明哲的手移向腰间,但对方有三人,且巷口可能还有埋伏。许墨白突然笑了:\"正好,我也有事请教周会长。\"
\"识相!\"汉子推搡着他们走向停在暗处的马车。
上车前,许墨白瞥见醉仙楼三楼窗口站着个人——穿和服的男子手持折扇,正冷冷俯视着他们。月光照在他腰间短刀上,反射出森冷的光。
马车里,宋明哲借着黑暗在许墨白手心写字:见机行事,玉不能丢。
许墨白点头,摸到藏在袖中的半张信笺。父亲之死、徐世昌的账本、河滩上的半具尸体、小桃红临死前的警告——这些碎片正在拼凑成一个可怕的图案。而明晚丑时,这个谜团或许就能揭晓。
马车颠簸着驶向未知的目的地。许墨白想起小桃红咽气前指着的\"丑\"字,又想起怀表上停止的\"未\"字。在十二地支中,\"丑\"代表牛,\"未\"代表羊,而这两者,正是徐家与许家祖宅门楣上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