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刀子，裹着粗粝的沙砾，在无垠的戈壁滩上尖啸着刮过。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苍黄。连绵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死去的巨浪，一直堆砌到铅灰色的天穹尽头。日头是惨白的，悬在头顶，吝啬地洒下没有温度的光，将两道渺小的、跋涉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上拖出长长的、摇曳的孤影。
公输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滚烫的沙砾上，每一次抬腿都牵扯着尚未完全愈合的肋骨，带来阵阵闷痛。他残破的左手被一件从流民尸体上剥下的、满是沙尘的旧羊皮袄包裹着，草草固定吊在胸前，像个累赘的包裹。仅存的右手，紧紧拉着身后脚步踉跄的赤堇。
赤堇的状态很糟。远比在渭水河滩时更糟。她裹着一件同样破旧、明显宽大许多的袍子，兜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即使隔着粗糙的布料，公输偃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腕传来的、极其不稳定的体温——时而滚烫得如同燃烧的炭火，时而冰冷得如同戈壁深处的寒石。她的呼吸短促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压抑不住的“嗬嗬”声，如同风箱在破败的胸腔里艰难拉扯。
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赤堇颈后。那里，靠近发际线的地方，皮肤下蜿蜒的暗金色纹路已经不再仅仅是血管的凸起。它们变得更深邃、更清晰，如同熔融的金液在苍白的画布上流淌、凝固，隐隐构成某种古老而邪异的符文轮廓。这些金纹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正沿着她的脊椎，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每一次妖力的躁动，都让这些金纹的光芒明灭不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硫磺气息。
“坚持住…”公输偃的声音嘶哑干涩，被呼啸的风沙瞬间撕碎，“前面…应该就是敦煌了。”他抬头望去，视线尽头，黄沙与天际模糊的交界处，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凿而成的暗红色山崖，如同沉默的巨人，终于在地平线上露出了峥嵘的轮廓。那就是鸣沙山，千佛洞的所在。
赤堇没有回应，只是将兜帽拉得更低了些，身体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裸露在袍袖外的手背上，细小的、如同金色鳞片般的角质凸起，在惨白的日光下闪烁着微弱的、非人的光泽。血饲同舟契压制着体内那头名为“烛龙”的凶兽，却也像一把双刃剑，将妖魄反噬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冲击，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两人共生的感知里。
日落时分，他们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抵达了鸣沙山东麓。风势稍歇，但沙尘依旧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干燥的土腥味。眼前并非预想中香火鼎盛、僧侣云集的景象，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寂与荒凉。
依山开凿的数百个洞窟，如同巨兽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窝，沉默地镶嵌在赭红色的陡峭崖壁之上。许多洞窟外原本的木构栈道和窟檐早已朽烂坍塌，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焦黑的木桩，如同折断的肋骨，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崖壁下方，散落着大片大片风化的土坯墙基和焚毁的梁柱残骸，依稀能辨认出曾经是僧房、经堂的痕迹。空气中，除了无处不在的沙尘，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烟熏火燎和某种东西腐败的古怪气味。
这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没有香客，没有僧人，甚至连飞鸟都绝迹。只有风穿过空洞的窟穴，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如同亡魂的哭泣。
“怎么会这样…”公输偃心头一沉。千机窟的入口，就藏在这片洞窟群深处。眼前的景象，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拉着赤堇，避开那些明显坍塌的区域，沿着一条被风沙半掩的、崎岖的小径，向崖壁深处走去。赤堇的脚步越来越虚浮，几乎是被公输偃半拖半抱着前行。她体内的妖力波动越来越剧烈，透过相握的手腕，公输偃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股灼热的乱流在她经脉中冲撞，如同被囚禁的困兽在疯狂撕扯牢笼。她颈后的金纹光芒急促地闪烁，皮肤温度高得吓人。
“窟…窟…”赤堇的喉咙里挤出模糊的音节，被兜帽遮挡的脸微微抬起，那双燃烧着暗金火焰的眼瞳在阴影中死死盯着崖壁上方某个方向，充满了本能的渴望与一种近乎痛苦的焦躁。“那里…钥匙…”
公输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是一个位于崖壁中段、位置相对隐蔽的洞窟。窟口不大，被几块崩落的巨大山石半掩着，石头上覆盖着厚厚的沙尘。与其他洞窟不同的是，那窟口周围的岩壁上，似乎残留着大片大片焦黑的火燎痕迹，如同被巨兽的吐息灼烧过。
“千机窟？”公输偃精神一振，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拉着赤堇朝那个方向艰难攀去。
绕过挡路的巨石，窟口近在眼前。那股混合着焦糊和腐败的气味更加浓烈了。窟口内侧的阴影里，似乎倚坐着一个人影。
公输偃心头一紧，停下脚步，将赤堇护在身后，仅存的右手缓缓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柄从墨工坊武士尸体上捡来的、刃口布满缺口的短匕。
“谁在那里？”他沉声问道，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崖壁间回荡，带着警惕。
没有回应。
那人影一动不动，仿佛与洞窟的阴影融为一体。
公输偃示意赤堇留在原地，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几步。随着距离拉近，那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是一个穿着灰蓝色、沾满沙尘和深褐色污渍布袍的中年男子。他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头颅低垂，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前。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蜷缩着，一条腿不自然地向外扭曲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死死地交叠抱在胸前，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
而他的右手之中，紧紧攥着一支东西。
一支细长的、笔杆用某种温润玉石打磨而成的彩笔。只是那笔尖上本该蘸着的、鲜艳的朱砂、石青、金粉等颜料，早已干涸褪色，混合着厚厚的沙尘，变成了黯淡的灰褐色。笔杆末端，系着一小截褪了色的、编着同心结的红绳。
“修复师？”公输偃认出了那身装束。这是专门负责修复、临摹敦煌壁画的匠人。他怎么会死在这里？还保持着如此怪异的姿势？
他蹲下身，强忍着浓烈的、源自尸体本身的腐败气息和窟口那股怪味的混合冲击，仔细查看。
尸体早已僵硬冰冷，面部皮肤呈蜡黄色，布满干裂的口子和沙尘。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干枯发黑的舌头。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早已涣散，但那双空洞的眼窝里，却凝固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极致情绪——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一种仿佛看到了某种超越理解之物的…巨大惊愕！
他的目光，并非涣散地望向前方，而是死死地、凝固地，投向窟口内侧的黑暗深处！
公输偃顺着那凝固的目光，看向窟内。
窟内光线极其昏暗。借着窟口透入的惨淡天光，只能看到靠近入口的一小片区域。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沙尘和碎石，角落里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架和倾倒的颜料罐碎片。一股更浓烈的、类似颜料霉变混合着某种东西烧焦的怪味，从深处弥漫出来。
但最让公输偃瞳孔收缩的，是入口处地面上，那几道深深的、如同被巨大兽爪疯狂刨抓留下的痕迹！坚硬的岩石地面被硬生生刮出数道寸许深的沟壑，边缘翻卷，石屑飞溅！爪痕一直延伸向黑暗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曾在这里疯狂挣扎、试图破开某种束缚！
公输偃的目光重新落回修复师僵硬的尸体和他手中紧握的那支褪色彩笔上。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升起：他死前，到底在画什么？又或者…他是在用这支笔，徒劳地想要阻止什么？
“嗬…嗬…”身后传来赤堇压抑不住的、带着痛苦和某种强烈渴望的喘息。她不知何时已挣脱了公输偃的阻拦，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窟口。她背对着公输偃，兜帽不知何时滑落，露出了颈后那片如同活物般明灭闪烁、正快速向上蔓延的金色纹路。她微微仰着头，那双燃烧着暗金火焰的眼瞳，死死地盯着窟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体因为体内妖魄的剧烈躁动而微微颤抖。
“钥匙…就在…里面…”她的声音嘶哑而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诱惑力，又充满了无法抗拒的痛苦，“很…很近…很香…”她似乎被窟内某种东西强烈地吸引着，如同飞蛾扑向烛火，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赤堇！别进去！”公输偃心头警铃大作！这窟口的惨状，修复师诡异的死状，还有那深入黑暗的恐怖爪痕…无不昭示着里面潜藏着难以想象的危险！他猛地起身，伸手想去拉住她。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赤堇袍袖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窟内最深的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苍凉、却又带着某种圣洁与妖异交织气息的波动，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呼吸，猛地从窟内深处扩散开来！
这波动扫过窟口！
赤堇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她发出一声痛苦与欢愉交织的闷哼，周身蒸腾起丝丝缕缕暗金色的烟气！颈后的金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而公输偃，也瞬间感受到了这股波动！它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身体！更让他惊骇欲绝的是，他那只彻底报废、被羊皮袄包裹吊在胸前的木质左臂残骸深处，那几片镶嵌在肩关节连接处、早已黯淡无光的、刻着公输家秘传偃纹的青铜甲片，竟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剧烈地嗡鸣、震颤起来！
仿佛在呼应！在恐惧！在…朝拜！
嗡鸣声越来越清晰，波动越来越强！
窟口内侧的岩壁上，那些覆盖着厚厚沙尘的壁画，仿佛被这股波动唤醒！沙尘簌簌抖落，露出了下面斑驳的色彩。一个巨大的、色彩虽已黯淡却依旧能感受到昔日庄严的飞天壁画，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就在那飞天神女裙裾飘飞的祥云深处，一片原本描绘着如意祥纹的壁面，此刻却诡异地扭曲、流动起来！
色彩褪去，线条重组！
在公输偃和赤堇惊愕的注视下，那片岩壁，如同变成了一面浑浊的水镜！
水镜之中，光影流转，逐渐清晰地映照出一幅画面——
并非窟内的景象。
那是一个幽深的、堆满各种奇形怪状机关零件和兽骨兽角的巨大房间。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穿着小小偃师学徒袍的男孩，正踮着脚，努力地将一枚闪烁着微弱蓝光的、刻满符文的青铜骨片，小心翼翼地嵌入一个半人高的、形似穿山甲的木质机关兽背甲的凹槽之中。男孩的侧脸稚嫩，神情专注，嘴角带着一丝完成杰作的兴奋弧度。
那是…年幼的公输偃！和他亲手制作的第一具机关兽原型——玄甲的雏形！
这深藏在千机窟深处的、被莫名力量激活的诡异壁画，竟然映照出了公输偃早已尘封的童年记忆！……万水千山总是情，投我一票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