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像烧红的刀,在许时微的骨头缝里反复搅动。每一次宫缩都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中间劈开,汗水早已浸透身下名贵的苏绣锦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与身下漫开的温热鲜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汗还是血。意识在尖锐的痛楚和窒息的黑暗里沉浮,耳边是产婆李嬷嬷故作镇定的催促声,夹杂着贴身婢女春桃压抑的啜泣,织成一张令人绝望的网。
“夫人,用力!再用力!头就要出来了!” 李嬷嬷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
许时微咬破了嘴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拼着骨断筋折的狠劲,将身体深处那个沉甸甸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狠狠推挤向这个冰冷的、充满血腥气的世界。
*成了!*
一股几乎将她灵魂撕裂的剧痛过后,是身体骤然被掏空的巨大虚脱感。许时微像断了线的木偶瘫软下去,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视线模糊一片,只看到一团沾满血污和白色胎脂的小小肉球,被李嬷嬷那双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稳稳托住。
她的孩子。她和陆远泽期盼了多年的嫡系血脉。
“恭喜夫人!是个千金!您听,这哭声多响亮!” 李嬷嬷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喜气,刺破了产房内死亡般的沉寂。
许时微心头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微微一松,一丝初为人母的微弱暖意还没来得及升起——
杀机骤临!
那本该清理胎脂、拍打脚心让孩子发出洪亮啼哭的产婆,布满老年斑的手却猛地翻转!一只粗糙、厚实、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掌,如同铁钳般带着一股阴冷的腥风,精准无比地狠狠捂住了婴儿刚刚接触到空气、正本能张开想要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小小口鼻!
动作快如鬼魅,狠绝毒辣!
“唔……”一声极其微弱、被强行扼断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像幼猫濒死的哀鸣,细若游丝,却像重锤砸在许时微的心上。
她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惊骇和母兽护崽的本能,竟压榨出她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她猛地从产床上半撑起身体,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破碎嘶哑、不似人声的咆哮:“住——手——!!”
可那李嬷嬷充耳不闻,布满青筋的手背显示出她正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按,浑浊的老眼里闪动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那小小的、孱弱的新生命在她掌下徒劳地蹬动着细弱的双腿,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娘亲!她要捂死我!这个老虔婆是坏人!她要杀我啊!】
一个稚嫩得不可思议、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的声音,狠狠劈进许时微的脑海!不是耳朵听见,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带着初生婴儿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尖锐地撕扯着她的神经。
许时微浑身剧震,撑起的身体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李嬷嬷手下那个小小的襁褓。幻听?失血过多的濒死错觉?可那声音里的惊惶和控诉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娘亲快救我!爹爹在外面等着我断气呢!他根本没去兵部!他在甜水巷抱着他的宝贝儿子陆景轩!他嫌我是个女儿!他巴不得我死!】
又是那个稚嫩的声音!这一次,信息量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许时微最后一丝侥幸!
甜水巷?陆景轩?儿子?
陆远泽……她的夫君,那个在人前温润儒雅、对她体贴入微、发誓与她白首不相离的夫君,此刻就在这扇雕花木门之外,听着里面的动静,等着他的亲生女儿被活活捂死?只因为,他在外面早已有了一个儿子?!
巨大的背叛感和滔天的怒火,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在许时微濒临崩溃的躯体里轰然爆发!那瞬间爆发的力量,甚至超越了分娩的极限!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
许时微的眼睛赤红一片,视线猛地扫过不远处的梳妆台!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射出,不顾下体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扑向梳妆台!混乱中,她一把抓起了妆台上那支赤金点翠的凤凰展翅簪——那是陆远泽去年送她的生辰礼,簪头镶嵌的翡翠在昏暗跳动的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这是他“情深义重”的证明!
此刻,这证明成了她斩向恶鬼的利刃!
许时微披头散发,形如疯魔,所有的痛楚、虚弱、绝望,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杀意!她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的母狮,握着那支冰冷坚硬的金簪,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正全神贯注行凶、背对着她的李嬷嬷那布满皱纹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皮肉被利物穿透的闷响,在死寂的产房里格外清晰,盖过了婴儿微弱的挣扎。
李嬷嬷全身猛地一僵,那双死死捂住婴儿口鼻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她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茫然,似乎无法理解这致命的袭击从何而来。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晃了晃,带着颈侧那支深深没入只余华丽簪尾的赤金点翠,沉重地向前扑倒。
“咚!”尸体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溅起几点微尘。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随着李嬷嬷的倒下,有几滴飞溅出来,不偏不倚,落在了那个刚刚挣脱窒息魔爪、正发出惊天动地、委屈愤怒啼哭的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
那滚烫粘稠的触感,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
【呜哇——!吓死宝宝了!娘亲好厉害!杀得好!渣爹不得好死!】
那稚嫩的心声再次在许时微脑中炸开,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毫不掩饰的、奶凶奶凶的“赞美”。
许时微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败的风箱,握着簪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金簪尖端粘稠的血液滴落在锦被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她低头,看向被自己不顾一切抢过来、紧紧护在怀里的女儿。小家伙哭得小脸通红,眼睛还没睁开,小嘴委屈地瘪着,但那股强烈的、属于她的意识波动,如同无形的丝线,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缠绕在许时微濒死的心上。
是真的……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求救和控诉,是真的来自她刚出生的女儿!她的朝朝!
“夫人!夫人您怎么样!” 被这电光火石间的血腥变故彻底吓傻的春桃等婢女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扑上前,有的去扶摇摇欲坠的许时微,有的惊恐地看着地上李嬷嬷狰狞的尸体,还有的手忙脚乱想查看小小姐。
产房内乱作一团,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恐慌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紧闭的雕花木门被“吱呀”一声,从容地推开了。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刻意熏染过的、清雅悠远的竹叶冷香,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来人正是许时微的夫君,忠勇侯府的世子——陆远泽。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锦袍,玉冠束发,面如冠玉,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温柔,仿佛真是从兵部繁冗公务中匆匆抽身赶回的深情丈夫。那身清雅的竹香,似乎要驱散这满屋的血腥。
“微儿!” 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焦急,目光快速扫过一片狼藉的产房,掠过地上李嬷嬷死不瞑目的尸体时,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随即又迅速被更深的“关切”取代,几步抢到许时微床边,伸出手,动作温柔无比地想要触碰她抱着孩子的手臂,“你受苦了!为夫刚得了信,立刻就从兵部快马加鞭赶回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李嬷嬷她……”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室外的微凉,眼看就要碰到许时微裸露的手臂。
【呸!渣男!演!接着演!身上还有那贱人柳含烟屋里的廉价蔷薇香呢!刚抱完你的宝贝儿子陆景轩吧?抱够了吧?滚开!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娘亲!】
那稚嫩的心声带着十足的厌恶和鄙夷,如同淬了剧毒的银针,狠狠扎进许时微的心脏。
许时微抱着女儿的手臂猛地一紧,身体如同被毒蛇触碰般,下意识地狠狠一缩,避开了陆远泽伸过来的手。她抬起眼,那双刚刚经历生死一线、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像两口刚刚冰封的万年寒潭,冷冷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陆远泽那张温润如玉、此刻却让她胃里翻江倒海般恶心的脸上。
她清晰地嗅到了,混杂在他身上那刻意营造的、用以掩盖的竹叶清香之下,一丝极其淡薄、却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脂粉气息。
那气息,来自甜水巷的温柔乡。
陆远泽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完美的温柔关切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他看着许时微那双冷得刺骨、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装的、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微儿?”他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受伤,仿佛不明白妻子为何如此抗拒。
许时微没有回答。她只是低下头,用自己冰凉汗湿的脸颊,轻轻贴了贴怀中女儿那温热、带着初生奶香和一丝未散血腥气的小小额头。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激烈翻涌的情绪,委屈地哼哼了两声,小脑袋在她颈窝蹭了蹭。
【娘亲不怕!朝朝在呢!渣爹和那个坏女人,还有那个坏种弟弟,一个都跑不掉!我们弄死他们!】
那稚嫩却杀气腾腾的心声,带着一种奇异的、滚烫的力量,瞬间熨平了许时微心底的恐惧,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许时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极致的、玉石俱焚般的平静覆盖。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千钧之力:
“世子爷,” 她不再唤他夫君,冰冷的称呼划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情分,“产婆李嬷嬷,意欲谋害我忠勇侯府嫡女,已被我,当场诛杀。”
她抬起眼,目光如淬了万年寒冰的刀锋,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死寂的绝望,直刺陆远泽那双看似深情、实则深不见底、藏着无尽算计的眼眸深处。
“此事,” 她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没完。”
陆远泽脸上的温柔面具,终于彻底碎裂,僵在脸上。他看着许时微怀中那个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寻常啼哭的婴儿,又看看地上李嬷嬷颈侧那支刺目的金簪和死不瞑目的双眼,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深渊凝视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许时微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她只是更紧地、用尽生命所有力气抱住了怀里的女儿,仿佛抱住了这血腥污浊、背叛横生的世界里,唯一的、滚烫的、能让她活下去的生机。
小婴儿在她怀里蹭了蹭,打了个带着奶味的哭嗝,细弱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一缕汗湿的头发。
【哼,渣爹,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娘亲,冲啊!撕了他!】
无声的心声在许时微脑中回荡,如同战鼓擂响。
一片死寂的产房中,只有婴儿断断续续的啼哭。陆远泽僵立着,宽大的袖袍下,一串黄铜钥匙悄无声息地从他微颤的指尖滑落,“叮”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地砖上。钥匙上,一个刻着“甜水巷·柳宅”的小小木牌,清晰可见。…………请看精彩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