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婉儿叩响西三所后巷的木门时,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门缝里透出的昏黄油灯微光中,父亲佝偻的身影早已立在门槛后,青布长衫上沾着的艾草气息混着夜露的清凉,让她悬了整夜的心略略松快。
\"手伸过来。\" 父亲接过她手中的油纸包,目光却落在她渗血的指缝间。陶碗里的盐水刚触到伤口,婉儿便疼得吸气,却见父亲对着月光举起那个从院落暗角偷来的琉璃瓶 —— 拇指盖大小的青瓷瓶,瓶身暗刻着连枝纹,正是前日在炼丹房窗台上瞥见的物件。
屋内土炕上摊开着半卷《千金方》,砚台里的松烟墨还未干透。父亲将瓶中液体倒在细瓷碟里,烛光下泛着青灰色的浊光,凑近时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硫磺味,混着一丝腥甜。\"像是铅水打底。\" 他用银针蘸了液体,针尖竟泛起黑锈,\"但这草木腥气... 不对,寻常铅丹该是辛涩味,这里面倒像掺了鬼臼根。\"
婉儿跪在炕上,从袖中掏出揉皱的帕子,上面还沾着几片从炼丹房墙头刮下的炉灰:\"那些人用的丹炉有三层套环,最底下烧的是松木炭,中间层搁着朱砂和不知名的矿石,最上面的铜锅里一直熬着黏糊糊的浆水,院子里的渗水井就在丹炉西侧三步远。\" 她想起昨夜趴在墙头上,看见太监将黑色药渣倒进井里的场景,胃里不禁一阵翻涌。
父亲的手指突然顿在《千金方》某页,泛黄的纸面上画着 \"五石散\" 的配伍图:\"鬼臼根有毒,却能解金石之燥,若和铅丹、硫磺同炼... 这是前朝方士炼 ' 长寿丹 ' 的歪门邪道。\" 他指尖划过图注,\"太宗朝曾禁过这类丹方,说会致人心神昏乱,甚者七窍流血。你说井里的水泛着油花?\"
婉儿点头,想起那眼井栏上生着的异样青苔 —— 别家井水滋养的苔藓是青碧色,唯有那口井周围的苔衣呈暗紫色,边缘还泛着焦黑。上个月储秀宫的李答应突然疯癫,见人就咬,最后被杖毙前双目赤红,吐的血都是黑褐色,会不会... 她不敢往下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帕子上的炉灰。
\"井水被丹药残渣污染,饮者必受其害。\" 父亲将瓷瓶重重搁在桌上,釉面与木桌相撞发出脆响,\"你记不记得,上个月太医院呈的《饮膳水经》里说,西华门内十八口井突然变味,掌膳监却说是 ' 秋燥所致 '。\" 他从柜中翻出半本破旧账册,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各宫每日取水记录,\"储秀宫、景仁宫、还有... 皇上用的承乾宫井水,都来自西华门那口老井。\"
婉儿猛地抬头,烛火在她眼中跳动:\"那些太监频繁出入的院落,离西华门不过半里地!他们白天装成洒扫太监,夜里却在炼丹... 难道是想毒害皇上?\"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野猫撕心裂肺的叫声,惊得她打了个寒颤。父亲却摇头,从账册里抽出张素笺,上面画着她描述的院落布局:\"若想毒杀皇上,何必大费周章炼丹?这丹方虽有毒性,却需长期服用才会见效... 更像是在控制人心。\"
他蘸着碟中液体,在素笺边角画下几个符号:\"铅丹蚀脑,鬼臼乱神,再加上硫磺助火,长期饮用此水的人会变得暴躁易怒,重则幻象丛生。\" 想起李答应死时的惨状,婉儿忍不住抱住胳膊,只觉后颈发凉。父亲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她的伤口:\"你可知,当今太后当年最宠信的静怡师太,就是因私炼五石散被处死的?那师太的俗家弟子,如今就在...\".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梆子声,戌初的更声撞碎了夜色。父亲猛地吹灭烛火,将琉璃瓶塞进炕席下的暗格,账册和素笺则丢进炭盆,火星子噼啪作响中,婉儿看见自己画的院落图渐渐蜷曲成灰。当木门被敲开时,父亲已换上寻常老御医的佝偻姿态,端着药箱咳嗽着问:\"哪位宫里的小主不舒服?\"
来者是坤宁宫的小太监,灯笼上的蟠龙纹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刘尚药,长春宫的陆常在晨起时突然抽搐,掌事女官请您即刻过去。\" 婉儿躲在屏风后,看着父亲佝偻着背跟着小太监远去,袖中还紧攥着半片从炼丹房捡到的碎瓷 —— 那上面烧着的云雷纹,与三日前在密道里看见的残砖纹路分毫不差。
更漏声中,婉儿吹旺炭盆,将碎瓷片架在火上。蓝焰腾起的瞬间,瓷片表面竟浮现出细小的朱砂字:\"戊申年秋,制丹三十六炉,献与东厂。\" 她猛地想起,刀疤脸腰间的鸾带绣着双鹤纹,而东厂督主的腰牌上,正刻着云雷纹与双鹤纹相交的图案。原来那些看似效忠皇室的太监,早已投靠了东厂,在宫里私炼毒丹,通过污染井水来控制嫔妃和大臣?
窗外飘起了细雪,婉儿摸着炕席下的暗格,那里藏着父亲配的金创药,还有半本手抄的《毒经》。她忽然想起,今日在院落看见的烟雾颜色 —— 当丹炉打开时,腾起的烟是青紫色的,与《毒经》里记载的 \"夺魂烟\" 极为相似。这种烟若混入水中,会让饮者逐渐丧失心智,最终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想到这里,婉儿再也坐不住,她吹灭油灯,借着雪光摸向西三所后墙。父亲曾说过,每口古井都有暗渠相通,西华门的老井暗渠,或许能直通那处神秘院落。她踩过结着薄冰的青石板,袖中碎瓷片硌得掌心发疼,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 不是父亲的布鞋声,而是靴底铁钉与青砖相碰的脆响。
她猛地转身,却见墙角阴影里立着个黑衣人,月光映在对方腰间的鸾带上,双鹤纹与云雷纹在雪光中格外刺眼。婉儿屏住呼吸,慢慢摸向袖中藏着的银簪,却听见对方压低声音道:\"尚药局的刘姑娘,三日前在城隍庙见过的。\" 竟是那日救她的侍卫统领沈砚!
沈砚的面巾只遮住下半张脸,眼尾的红痣在雪光中清晰可见:\"你父亲去了长春宫,陆常在中的正是铅丹之毒。\" 他忽然递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刻着云雷纹的腰牌,\"明日巳时,带着这个去西市茶楼,会有人告诉你,那处院落的真正主人是谁。\"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沈砚的身影已消失在墙头。婉儿攥紧腰牌,只觉上面的云雷纹硌得掌心发疼。雪越下越大,她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忽然明白,这场藏在丹炉与井水中的阴谋,早已不是简单的毒杀,而是要将整个紫禁城卷入一场吞噬人心的炼毒炉。
回到屋内,婉儿取出父亲的《毒经》,在 \"夺魂烟\" 条目下添了句:\"与铅丹同炼,可制傀儡之水。\" 窗外的雪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烛台上的火苗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她投在墙上的影子晃得老长。那些在暗夜里闪烁的丹炉火光,那些被污染的井水,还有父亲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在告诉她,这深宫里的每一滴水、每一缕烟,都可能藏着致命的毒计。
当第一声鸡啼响起时,婉儿终于吹灭烛火。她摸着藏在枕下的琉璃瓶,瓶中剩余的液体在黑暗里无声摇晃。明天,她要带着这些线索去西市茶楼,去见那个知道真相的人。而在这之前,她必须先弄清楚,父亲当年被迫离开太医院,是否也与这桩丹炉案有关。
雪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婉儿望着窗纸上渐渐清晰的宫墙影子,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宫里的水太深,千万别碰井边的影子。\" 那时她不懂,如今才明白,这井水里倒映的,从来都不是月亮,而是无数颗被权力炼得扭曲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