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深处,依旧炽热潮湿,岩石间断裂的气流缓缓涌动,仿佛不忍打破这份沉寂。
林月婵又带陆凡回到了这里,少年曾不顾一切为自己疗伤的地方。
林月婵静坐在陆凡身旁,三日不眠,神情凝重。
她的寒毒尽除,气息比往日更胜几分。可她却未露半点欣喜,眉宇间始终笼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目光落在陆凡脸上。
少年气息尚稳,脉搏如常,血迹早被她一丝不漏地清理干净。可自那日莫名受创后,他始终闭目沉睡,没有再睁眼,也没有再说话。
她曾试着唤他,也曾尝试渡入真气刺激他的意识。
可陆凡仿佛陷入某种极深的黑暗,毫无回应。
直到这天黎明将至,岩缝中最后一缕夜色即将褪去之际——
“唔……”
一声轻微低哼,自陆凡喉咙中传出。
林月婵心头一震,猛地俯身靠近:“陆凡!”
少年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神情呆滞。
林月婵眼中一喜,正要伸手扶起,谁知陆凡却只是坐起,茫然地望了望四周,低声喃喃:“……哪?”
他的语调僵硬,眼神中不再有往昔的机敏与灵动,反倒如孩童般空洞与木然。
林月婵怔住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陆凡……你还记得我吗?”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一颤。
少年却只是微微偏头,视线停留在她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吐出一个字:“嗯。”
声音干涩,呆滞,毫无情绪。
林月婵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嘴唇微微颤动,却不知说什么。
她再次尝试与他对话。
“你还疼吗?”
“嗯。”
“你还记得你是谁?”
“我……”
他似乎在努力思考,可很快又放弃,低头不语。
林月婵喉头发涩,几次开口都被自己咽下,最终只是默默将他搂进怀里,抱紧。
“没关系……”她低声道,眼中有光在晃动,“你还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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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婵带上早已恢复神志却呆傻如木的陆凡,一步步走出密林,身影孤冷而坚决。
陆凡头歪靠在她肩上,双眼半睁不睁,目光涣散如死水。哪怕偶尔脚步颠簸,他也只是微微“嗯”了一声,不叫痛,不挣扎,没有一丝正常少年的反应。
林月婵没说话,步履沉稳,一直将他护在自己怀中。
密地出口处,早有数十道人影守候。
黑袍如林,寒意森森。
正是镇武司的人!
为首一人,乃赵乾的师叔,赵靖山,此刻满脸阴沉,一眼便锁定了林月婵。
“林月婵!”
他的声音如闷雷,震得周围众弟子皆色变。
“赵乾、沈舟、曹宣三人,皆死于密地,你可知缘由?”
林月婵面无表情,缓缓道:“沈舟和曹玄死时我不在场。”
却没有说赵乾,沈舟和曹玄都是被吴长风所杀,但是吴长风已死,他们把矛头一起指向了陆凡。
“少废话!”赵靖山上前一步,浑身气势陡然升腾,“血玉髓在哪?!”
话落之间,数名镇武司弟子同时踏前半步,杀意凛然,刀剑出鞘!
林月婵站定,轻轻将陆凡护在身后。
“你们想动手?”
她语气清淡,却隐隐透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杀意。
赵靖山冷笑:“若不是看你是玄武门的天纵,本座此刻就将你押回去!”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林月婵身后那呆呆站着的少年身上。
“他就是陆凡?杀赵乾的人?”
陆凡此刻正低头看着一只地上的蚂蚁,眼神呆滞,甚至还蹲下身,伸手轻轻碰了碰那小虫。
“嘶——”
赵靖山眼角一跳,冷声一哼。
“一个傻子?”
林月婵神情骤冷,刚欲动手,却忽然——
“咳。”
一道不紧不慢的轻咳声,自林间响起。
众人瞬间一惊,纷纷回头。
只见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披青袍,从林中拄青杖缓步走来,脸色平静,眉眼含寒。
“够了。”
那声音不大,但所有人仿佛被定在原地!
赵靖山脸色一僵,拳头微微一紧:“万毒药魔?”
“你可知他是谁的弟子?”
药老不看他,只是来到陆凡身边,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就在那一眼之间,他眉头一动。
“嗯?”
他走近两步,伸手按在陆凡手腕脉门。
下一刻,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经络残破,意识受损,情绪消退……”
他低声自语,语气罕见地带着一丝震动,“这不是普通的重伤……是意识被碾碎。”
他猛然抬头,看向林月婵:“是谁做的?”
林月婵沉默。
她也不知,当时发生的太快。
药老目光沉沉地扫了林月婵一眼,随后看向赵靖山等人。
“从现在开始,谁敢再靠近一步,试试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杀人。”
他话音一落,杖尾轻敲地面,尘土飞扬,整座密地山门竟隐隐震动!
赵靖山眉头紧锁,脸上青白交加,终究还是压下心火,冷哼一声:“罢了,此事我会如实上报镇武司总部。”
“你尽管报。”药老语气淡然,“活这么多年,我还没怕过你镇武司。”
赵靖山咬了咬牙,转身而去,带着镇武司众人腾腾而去。
林月婵松了口气,低头看向陆凡。
少年正蹲着掰草叶玩,似乎对外界任何威胁都毫无反应。
她嘴角轻颤,最终咬唇低声道:“走吧,陆凡。”
药老的身影则站在林荫之下,目光幽深,看着那个呆傻少年背影,沉默良久。
“这小子,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
归程。
林月婵负着陆凡,一手牵着乌云踏雪。
一路沉默前行。脚步不快,却稳得出奇,仿佛她害怕哪怕多颠簸一下,怀中少年就会碎掉似的。
药老拄着木杖,牵着一头毛驴,缓步相随,步履不急,神色也不显焦急。
三人走在山路上,前方是返宗的岔路,后方则通向密地深处的原始林地。
林月婵忽然停下,望着脚下蜿蜒小道,低声问道:“药老。”
药老微颔首:“嗯?”
她声音轻了几分,却压不住藏在喉间的颤音:“他……还有救吗?”
药老沉默了片刻,望向陆凡那呆呆靠在她背上的脸,轻叹道:
“意识撕裂,气息紊乱,连最基本的情感都剥离……若非你说的那断甲护住这小子,估计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如今他还能跟着你走路、吃饭,算是奇迹了。”
林月婵死死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声音却格外平静:
“他还能……恢复吗?”
药老望着远方翻腾的山岚,眼神似穿透云雾,语气平淡如水,却带着一丝无奈:
“难。”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不是我不救,而是这世间再没有几人能治人脑子。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自己醒来。醒回意识,醒回情感,醒回他自己。”
“否则,就只能……看天意了。”
林月婵静静听着,片刻后轻声“嗯”了一句,却再未言语。
她回头望了望那通往宗门的官道,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眼神茫然的少年,目中渐渐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
“我不带他回宗门了。”
药老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玄武门内,人太多眼睛,太多耳朵。”林月婵轻声道,“他现在这副模样,秘密太多,太扎眼。若被有心之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药老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不像你的风格。”
林月婵神色平淡:“从前我只管修炼,但现在我明白了,修炼不只是提升自身修为。”
她顿了顿,望向远山苍茫,低声道:“我要带他回他的家,陪他慢慢恢复。只要他活着,我就不会让任何人伤他。”
药老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知道他家在哪?”
林月婵一愣,摇了摇头。
她低头看向陆凡,少年正呆呆地盯着自己腰间垂落的一根丝带,似乎还想去拉,却被林月婵轻轻拉住了手。
有些酸楚,自己似乎对他一无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药老似笑非笑:“你竟然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林月婵咬了咬牙,脸上有些懊恼。
“你知道他的身世吗?”
药老点头,眼中浮现一丝追忆:“我曾查过一遍,原本只是想看看这杂役是否有什么特殊出身,结果失望得很。”
“他确实是个平凡人。”
“他出身于一个叫大牛山的小村子,村子偏僻至极,不入流不入籍。”
“家中世代务农,祖上无修武之人。他父母都还在,是普通的农户,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如今都还在村里。”
林月婵低声重复了一句:“大牛山。”
药老继续道:“村中无人习武,少年时他每日清晨砍柴,中午劈田,因为一场大旱,家里没钱吃饭,他就将自己以三两银子卖身给了玄武门。当时玄武门边境弟子还说是‘拣漏’捡到的好苗子,结果习武天资极差,勉强当了杂役。”
说完这段话,药老缓缓抬头,看向林月婵的眼。
“你真的打算,带他回去?”
“他的未来可能断了。他的意识,可能一辈子……再也无法恢复。”
听到少年的过去,十六年来的心酸,一直在宗门内低眉顺眼辛苦的活着。
自己还曾问他:身为玄武门男儿,为何不能像胡师兄那样,无惧风险,立于顶峰之上……
想起当时少年的回答,她此时觉得心脏揪的疼。
林月婵缓缓闭上眼,随后又睁开,语气斩钉截铁:
“我答应过他。”
“他救了我一次,我也说过,我会护他十日。”
“若这十日要延长成十年、百年……我认了。”
药老沉默良久,最终点头道:
“那好,我为你开路,送你二人出山。”
“但你必须答应我——”
“现在汉国动荡,朝廷,镇武司,五毒教蠢蠢欲动。确定宗门排序的大比还有不到三年,你既为玄武门第九代核心弟子,无论如何,大比之前,你都需要归来……”
“玄武门……需要你们……”
“好……”
林月婵点了点头,望向陆凡,缓缓开口:
“陆凡。”
少年眼神呆滞地看着她,片刻后才缓缓应了一声:
“嗯。”
哪怕只是一个音节,却让她眼底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我们回大牛山……你的家。”
“嗯。”
她低头为陆凡整理了一下袖口,然后叫陆凡骑上乌云踏雪,自己前头牵着。
再度启程,往那通往遥远故乡的小道走去。
这是陆凡人生中第一次乘骑上神俊的乌云踏雪,少年曾在马厩里幻想过无数次。
大牛山。
那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