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启时回东北前，先去了一趟先农坛。
他开着车来的，门卫一看是他的面孔就放行了。
今天北京的天气并不好，他进门后就看到两队运动员在跑操，女运动员穿得挺厚实，个别男运动员穿着单件卫衣，他在车里同时吸了吸鼻子，副驾上放的，是衣柜里最厚的羽绒服。
人不服老是不行的。
张文培今天去上训了，他先送的她。
过不了几天，国乒众人就去法兰克福比赛，实话说，哪怕那人三十岁他还是不放心，怕丢怕伤，一张包子脸就好像二十岁那样，没什么变化，见天的在他面前晃。
推开车门的时候他有些恍惚，连左脚先落地还是右脚先落地，他都纠结了好一会。
向队里的申请审批下来了，教练谈完话主席谈话，当一个人真的没精气神的时候，是打不了球的，所以还是如他意，休息三个月，三个月后必须回归。
他都觉得好笑，一九年禁赛三个月，二九年申请休息还是三个月，不多不少相差十年。
京队教练不可能没得到信，但没一个给他打电话问原因的，他知道都等着自己投案自首，但是天地良心，他并没有想着瞒着，毕竟也瞒不住。
其实作为国乒的左手大满贯传奇，他甚至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采访、代言、杂志，送到他面前的一大堆。
没兴趣，不想去。
推的推，推不掉的应付过去。
奥运周期结束，多半年的时间里，大赛回落期再加上队里的事情，他睡觉时间都压缩到很少，日复一日，像个机器。
强撑着，强撑着把手里的大旗交给队里的某一位。
和张文培在此期间也没吵过一次架，两个人都在往心里压，怕你不自在，怕我不自在，最后导致双方都不自在。
好像也到了一个临界点，他有些迷茫，甚至不知道从何下手。
最让他痛苦的是，自己好像失去了处理问题的能力。
多奇怪，他，郇启时，失去了处理问题的能力！
实话说，国乒现在的梯队建设没有什么问题，林诗栋能担责任，黄油最近打得也不错，向鹏也锻炼出来了，数的着赛事都还打的挺好看。
他不止一次公开说，先农坛就跟他家一样，从十多岁的小崽子到十五六岁，他还是小萝卜头的时候就在这里，每年的世乒赛都好像回家休息。
先农坛给他的关爱，是后来国家队里再没有的，就像他再怎么努力飞，风筝那头的线都是在这里。
“来了就进来，别在外面杵着。”郇启时打开微信，关爹给他发了消息，不用问就是保安大爷送了口信。
“马上来。”郇启时咧嘴笑了一下，迈开腿往里走，这是最懂他的人。
“我说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关指导就在训练场门口等着他，说出的话带着雾气在空气里蒸腾，又渐渐消失不见。
关指穿着黑色的长款队服，头发看起来都有些花白了。
郇启时快跑了两步，上前跟人拥抱了一下。
“赶紧的，队里最近有几个小孩打得不错，你快点来指点一下。”
郇启时缩了缩脑袋，没吭声。
“我跟你说，队里有个小孩，年纪不大，跟你刚来队里差不多，今年才十一岁，但是二队大循环昂，打了个第一！”
“你也知道，那二队里十五六的小孩都有，长的高点的吧，都跟个小大人一样。我跟你说，小孩像你那时候，但是还差点意思，你那时候猛啊，又拽又虎的。”他挑的苗子里，眼前这位是真的数得着，当初可是从河北保定抢回来的。
“我那时候不懂事。”那时候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管对面是谁，就想在球台上赢。
“你那时候也矮，经常队里点名看不到你人，你还老往后躲。”就是一小孩，但就是招人稀罕。
先农坛这几年没啥变化，水泥路还是水泥路，乒乓球桌还是那些乒乓球桌，要说变化就是换了一批打球的小孩，但和当时的自己也没什么区别。
熟悉的底胶、熟悉的声音、一个个小萝卜头。
他差不多十几年前，就是这其中的一位。
所以再看这些球员，总觉得也会是未来挑大梁的人。
“大头，你看！”关指示意他看最角落的球台。“我这人记性好，你来队里打的第一场球，就在那一张球台，和马龙。”
没错，他比较幸运，到队里是先从受虐起步的，第一滴猫泪也是奉献给了龙哥。
那是个周末，他刚踏进先农坛，也不知道犯哪根神经，拿着球拍就摸索着来球馆了。
那时候马龙只是国家队一队的主力，都算不上绝对主力。
一群运动员围着他转，都希望跟他打上两个球。
关指导看到他进来还有些稀奇，招手让他过去。
“龙，给你介绍一下你小师弟，我从河北带回来的好苗子。”
他那时候就有在看马龙的比赛，心里实话说犯怵，面上不显，哼着鼻子掐着腰，手里拿着拍子就盯着人看。
“哟，这脑袋挺大。”
他龙哥那时候也是个刺头，张嘴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指导两招，你把他打哭喽，我今天请你吃饭。”关指导挑着眉，双手抱在胸前，眼神晦暗不明。
“这不是欺负小孩么？这可不能带我吃食堂啊关指。”马龙笑着朝他点头，意思是打小孩他在行，请吃一顿饭他就卖力气。
也就一局比赛，十一比三，从他手里拿了三个球，也不容易。
实话说，当时郇启时的眼泪是说掉不掉的，主要是一张脸通红，没有人给他加油。
马龙倒也没在意结果，走过来揽着他就往外走。
“别要哭不哭，娘们唧唧的，哥请你吃饭去。”
“关指导，走啊？我俩就两张嘴，你这饭钱肯定掏得起。”
“你这臭小子，合着你请吃饭我掏钱。”
“那还用说，庆祝你淘到金子呗。”
“能成？”
“能成，是块能打磨的。”
……
“确实，第一场就给我打了个下马威，扛不住。”回忆起来，都有些久远了。
“啥下马威，你那么小不懂，光看结果，好几个球都给他顶回去了，就是差距大了点。”一个没经过正经训练的小屁孩，没被剃光头就不容易了。
“说实话，要是给我剃光头，我就回家煲汤去了。”那可真够他难受一阵的。
“现在呢？都打出来了，还不好？”
郇启时一阵沉默，他笑了笑。
“怎么不好？那采访都给我夸成啥样了？说的我都是国乒第一人了。”
“那也没错，国乒长河里有你一份。”关指导骄傲。
因为一个郇启时，多少左手将的孩子有路可走？在他没发出来之前，又有多少小孩是左手改右手的？
他开创了一个左手时代，这并不是夸大。
“关爹，我找不到自己了。”他这句话是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夺冠那一个是喜悦，是幸福，是被蜜糖包裹着。
但是走下领奖台，在众人的祝福声里，他找不到打球的意义了。
说来可笑，第一届奥运会单打失利的疼痛让他彻夜难眠，他深陷低落期时，不想摸球拍是因为恐慌无措。
迈不过的一道坎，也得强迫自己去迈！
是责任，是意志力，是梦想！
让他咬着牙站起来，凭借着那一股劲，他不肯认输，千万人等着看他笑话，那就看着他笑。
可这次真的是无力，功成名就之时，竟让他像一朵云，开始飘忽不定。
你说能打吗？能打。
你说能赢吗？也能赢。
然后呢？他找不到新的支点。
“找不到自己就慢慢找，这有啥。”关指并不想劝他什么，实话说，没有人比他的路难走，他走过的路也没有人敢走。偶尔的迷失又算得了什么，这也是职业生涯课程中的一部分。
“打球的时候好好打，不想打了就放一放。就当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之前你不拿金牌我都不敢说，乒乓球是你几十年的追求，攀了山顶还有下一座山。当它不能成为你锚点之后，关爹支持你去找新的。如果你想通了，还是放不下这张球桌，关爹也等着你回来。”他比这孩子多吃几十年饭，他会回来的，他始终相信。
郇启时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讲话，转过头忍住泪意。
“行了，都多少岁的人了，帮我带带小孩，我去办公室给你整口水喝。”说完溜溜达达的离开了，给人整理情绪的时间。
郇启时扭过头，眼神又回到角落的球台上，那里空着并没有人打球。
他迈着步子靠近，回想起来，视角太不一样了，那时候马龙就是座翻不过去的高山，也确实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一座高山。
后来上山的人，也遇到了下山的神。
他坐在球桌上，像早几年那样晃悠荡腿，放空心神。
旁边的小孩忍不住靠近，欲言又止像是下定决心后，“启时哥，你能跟我打两个球么？”
小豆丁看起来刚到他腰，好在他这人对小孩，一向有耐心。
朝人招手，让人到他跟前来。
“小屁孩，你多大啦？”
“十一岁。”
“十一岁还是个小萝卜头呢，打啥球啊要跟我？”
“你教我侧拧行不行？”
“哟。”郇启时看他右手拿拍，“你学这没太大用啊，这也不是杀板球。”
“我喜欢，我喜欢你打球。”
不少人说过喜欢他打球，也不少人跟在他屁股后面求他支两招，但是很少有人眼睛像眼前这个小孩一样，眼神清澈。
他还有点婴儿肥，脸上肉嘟嘟的。
郇启时心头一软，难得生起几分兴致，他其实不乐意去握球拍。
“给我找个拍子，就给你三分钟，过时不候。”算了，教教小鬼，也用不了多久，难得小右手放着那么些运动员不喜欢。
小孩屁颠颠的跑去借拍子，再跑回来也不过一分钟，就是又带回来一个小鬼。
一局比赛用不了多久。
命运使然，这小孩从他手里也拿了三分，但与当初的他不同的是，这小孩打完球乐乐呵呵的。
“启时哥，你下次啥时候来？”
“咋？你还整上预约了？”
“你下次来我还跟你打，我争取拿四个球！”，干净，炙热。
哦，还有眼力见，知道给他拿瓶水。
“叫什么名字？”他难得问，打开微信示意人扫他。
“赵昭。哥，你叫我找找就行，你再等我一分钟。”说完跟个泥鳅一样，去旁边翻包，从包里拿了手机又回来。
“我平时能问你问题么？”他有点怕打扰到人。
“你问就成，就是我不一定啥时候回。”他点了通过，朝人摇摇手机道，“快去训练吧，你再站我面前，我现在也不乐意打了。”
赵昭笑了一下，连声说够了够了。
“启时哥，我会看你再拿冠军的。”
郇启时没有说话，最近几个月，他应该是看不到了。
“咋样？”关指从旁边走过来拍他肩膀。
“啥？”他脑袋懵着，没反应过来。
“这小孩啊？”
“……”
小男孩框架挺好的。
“怎么啊？想听我说你又淘到金子了？这话可没有，有我这块金子就够了昂。”
“但是，不错！有灵性，还努力。”
这小孩像谁呢？
有点像他的小豆包儿。
“哪里的？”
“啊？”
“我说，这小孩从哪里淘来的？”
“你媳妇那地！”
成吧，还得是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