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自鸣钟的余韵未散，胤禩跪在刺目的晨光里，地上的彻骨凉意渗入骨髓。梁九功的尖嗓割裂凝滞的空气：“朕惟王化肇于闺闱，邦本系于婚姻。伊尔根觉罗淑慧，阀阅清华，柔嘉维则，特赐婚与八皇子胤禩为嫡福晋。今特命掌仪司择吉日，以八月十六为婚期，钦此。
又谕：九皇子胤禟，性资敏慧，器宇端凝；西林觉罗?瑶清，兰心蕙质，淑慎持躬，特赐婚与九皇子胤禟为嫡福晋。着于九月初九完婚，钦此。
尔等其承天眷，执雁联姻，共筑琴瑟之谊；宜敦妇道，恪遵姆训，永绥瓜瓞之祥。”
“儿臣叩谢皇恩。”胤禩的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余光瞥见胤禟肩头落着的海棠碎瓣。那抹茜色灼得他眼底刺痛，昨日箭亭比武，这异母弟弟射落的簪花，此刻竟成了他最辛辣的讽刺。
阶下传来窸窣议论。礼部尚书捋着白须低语：“伊尔根觉罗家虽是满洲老姓，如今不过是个从四品护军参领......”话音如针，扎得胤禩指节泛白。“倒是九阿哥好福气，西林觉罗氏虽非开国五大臣之后，但瑶清格格的外祖家可是掌管江南织造局……”
指甲嵌入掌心，胤禩盯着地砖缝里的半片枯叶。昨日翻烂的《八旗通志》历历在目：伊尔根觉罗氏三代最高不过从四品，连宗人府银库管领这样的肥缺都未曾染指。他忽然想起上月随驾谒陵时，太子胤礽那句“良嫔娘娘宫里新贡的碧螺春倒比毓庆宫的陈”。
长春宫，因儿子被赐婚，刚从贵人晋升为嫔的良嫔卫氏望着镜中的容颜，容颜依旧，手划过妆台裂缝。二十年前的裂痕里还卡着半粒珍珠，那是胤禩幼时扯断的珍珠头面。“娘娘，八阿哥来请安了。”宫女话音未落，胤禩已掀帘而入，石青蟒袍带进一缕寒风。
“额娘，看这圣旨。”胤禩气呼呼德将洒金笺拍在案上，墨迹未干的“伊尔根觉罗氏”四字似在扭曲，似在嘲笑着他，“护军参领之女？这样的出身也太低了！现在连宫里的奴才都在笑话我，说老九的岳家比我高.....皇阿玛这是要把我的念想都给断了呀！”
卫氏拈起螺子黛的手微颤，指尖抚过儿子拧紧的眉峰，“是额娘拖累了你......若我当年不是辛者库......”
“额娘！”胤禩猛然起身，“儿臣定要让他们明白……我不比任何人差！”鎏金香炉被袍袖带翻，香灰覆住卫氏未说完的话，混着苏合香在殿内盘旋。
伊尔根觉罗府，“良嫔娘娘赐妆……”太监拖长的尾音惊飞檐下家雀。福海捧着鎏金妆奁跨过门槛，日光将缠枝莲纹瓷枕照得莹润生辉。
淑慧盯着鎏金妆奁里的秘色瓷枕。“这釉色……怎的泛青？”贴身嬷嬷凑近细看：“许是官窑新烧的秘色瓷……”话音戛然而止。日光透过窗棂，将枕面缠枝莲纹映得宛如游蛇。贴身嬷嬷正要解说宫中赏赐的规制，却见淑慧踉已经踉跄地扶住妆台。喉间一抹腥甜染红未绣完的并蒂莲帕子，当啷一声瓷枕坠地，夹层里滚出半截胭脂盒，福海佝偻的身影早消失在游廊尽头。
“求皇上给奴才做主！”伊尔根觉罗·明善高举瓷枕碎片，老泪纵横：“小女咽气前攥着这瓷枕......是……是良嫔娘娘赐的。可怜我唯一的女儿。”康熙接过碎片，日光穿透冰裂纹，映出内层胭脂痕迹。正是去岁万寿节赏给各宫的贡品。
梁九功躬身递上密折：“太医院验出曼陀罗混鹤顶红，瓷枕夹层有刮痕......”康熙猛然攥紧朱笔，墨汁溅在长春宫三字上，似泼洒的血痕。
暮春的雨带着海棠香渗入长春宫。卫氏对镜抿上最后一抹胭脂，鎏金护甲轻叩妆匣暗格。“禩儿，你看这海棠开得有多好。”她望着匆匆赶来的儿子，指尖抚过窗外垂丝海棠，“记得你六岁那年，非要折了花枝给额娘簪发……”
胤禩蹙眉打断：“额娘唤儿臣来就为看花？”话音未落，卫氏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染透杏黄衣襟。她攥住儿子的衣袖轻笑：“往后......往后再没人拿你的婚事作筏子......额娘……额娘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传太医！！”胤禩焦急的嘶吼惊破暮色。卫氏在他怀中渐冷的身体，仍保持着抚花的姿势。晚风卷起妆台散落的药粉，混着海棠香凝成血色薄雾飘在殿内。
“你倒是舍得。”胤禛把玩着鎏金酒壶，看筱悠将夜明珠嵌进项圈暗格，“灵泉产的鲛珠，有价无市，足够买下半条琉璃厂。”
筱悠斜睨他一眼：“瑶清与我那是自幼的情分，岂是金银能够比较的？”指尖轻点机关，蝶翼搭扣\"咔嗒\"锁住解毒丸，“倒是你，真要在婚宴上灌醉老九，不让他洞房？”
窗外忽传来胤禟爽朗的笑声：“四哥的酒量弟弟我最清楚！你确定能喝过我？”少年掀帘而入，腰间玉佩与瑶清禁步撞出清响，“当年你大婚时我不过只敬了三杯......”
“三杯梨花白换三坛黄连酒。”胤禛拎起酒壶斟满海碗，琥珀酒液映出胤禟抽搐的嘴角，“九弟，请。”
大婚当日，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蜿蜒如龙，首抬的自鸣钟每到整点便奏《凤求凰》。胤禟揭开轿帘，正见钟摆坠着的翡翠翎管，正是那年冬猎输给四哥的彩头。瑶清隔着珠帘轻笑：“四嫂连我幼时坠湖的糗事都刻在钟面了？”
喜宴上，胤禛第八次斟满酒碗时，胤禟突然按住他手腕：“四哥可知......八哥昨日在皇陵种了株垂丝海棠？”酒液晃出碗沿，在地上晕开暗痕。
远处传来钟鼓司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混着打更人沙哑的天干物燥，在紫禁城的飞檐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