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西北已经开始有几分凉意,昆仑基地的周边是一片又一片草场,绿意未尽的季节,一片片毛茸茸的草海像是大地的胡须。
如今的游牧民族已经很少,这种军事基地附近自然也不让放牧,于是只有零星的不知道谁家没看住的羊羔雪团似的散落在草地里。
不仔细看就要被半人高的草垛盖过身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四下无人,只在远处坐落了一个巨大的蒙古包似的东西。
浪滚浪的草海里盘坐着一个巨人,他皮肤褐色泛着油亮的光泽,面容丑陋,却笑得纯挚。
俄尼摩自然是不能去市区的,应骄弄了两百份超大号的麦麦来,随便扯了张布当野餐垫。
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刨出来了一堆干饼和奶酪,也亏这边气候干燥,居然能存住这么久没有发霉,还越放越干,石头一样。
茵茵试着咬了一口,默默的给自己治好了松动的门牙。
除了中间狼吞虎咽的巨人,坐在他大腿上肩膀上的这二十一个人没有一个有胃口。
六队全队都是请了假来的,就这一下午,来陪一陪这位他们亲手从泰坦界带回来的老朋友。
然后……
唐粥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开合,掌心有金光闪过。
俄尼摩会被他们带回总局监管起来。
作为目前人界还幸存的唯一一位泰坦族侨民,他是在泰坦界凋零之时,必然要同那些树化的德鲁伊一样死亡的存在。
他的生命、甚至神智消失的速度,都会成为人类应对灾难的时钟。
他的死亡过程会被量化。
唐粥粥在看到这个通知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陆况选择带俄尼摩回到人界的原因。
俄尼摩知道吗?俄尼摩或许知道吧,至少有所察觉吧,在他的所有同胞都被屠戮殆尽的时候。
不管是欺辱过他的,伤害过他的,哪怕从来不曾对这个“卑贱之子”抱有一丝善意的。
都在那场从黑夜至黎明的战争中化为了灰烬。
唐粥粥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下午的阳光照得她的皮肤白得发光。
身后雪白的羽翼随意铺散开,一条黑龙在尽职尽责的用吻部帮老婆梳理羽毛。
像一黑一白相互依偎在草原上的两只鸟。
一道黑影在她头顶闪过,身穿黑色棉麻质地长裙的女人落在了她身侧,和她保持着一样的抱着双腿的姿势坐着。
周饭饭在流口水,可是看了两眼,她就坚决的扭过头来看着老婆,眼神坚定得像是入了党,试图用这盛世美颜洗掉炸鸡对她的诱惑力。
唐粥粥简直哭笑不得,至于吗,她一个魔王诶,跟一个傻乎乎的大巨人抢吃的……
好像在人界待的越久,她就越馋,从前还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婆吃啥她吃啥。
现在已经完全被养叼了,晚饭吃不饱还会自己出去打猎。
这还幸好面前有一堆炸鸡吊着,不然这会子可能就飞出去草原上抓鱼逮羊了。
……草原?
唐粥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眯着眼轻轻“嘶”了一声。
这片草原的后面就是一片面积极为广阔的沙漠,按理来说,应该是可以通往另一个与海界相对的“沙城”。
也就是利维坦的同胞兄弟,贝希摩斯的地盘。
怎么……从来没听周饭饭提起过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又飞快被她自己抛在脑后了。
谁家还没几个穷亲戚呢,沙城一听就没海界有钱,没有珊瑚没有大螃蟹,连波士顿龙虾都没有,不提也罢。
俄尼摩看起来很开心,他笑着笑着,眼里却有大颗大颗的浑浊液体落下来。
发黄的牙齿还在试图撑起嘴角的笑,只是怎么看都很丑。
应骄坐在巨人的膝盖上,静静的看着他哭得无声,却又震耳欲聋。
“谢谢你们给俄尼摩饭吃,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你们……这次是来杀我的吗?”俄尼摩这一次说的是泰坦语,嘴里还塞着满满当当的食物,他的眼泪落到了包装袋上,于是慌慌张张的抬手抹去了。
只是眼泪越抹越多,最终变成一片流淌在这片草原上的滩涂。
这里是他的床,特管局曾经想要给他盖个房子,被他拒绝了,俄尼摩自己划了一小块草场作为他的“家”,地为床,天为被。
不需要顶棚,哪怕光秃秃的,也比那个小山坡后面的茅草屋柔软。
后来他根据学来的知识自己搭了一个毡房,虽然还是破烂,但是夜晚会像一个蛋壳一样包裹住孤单的俄尼摩。
再后来,他放任了那些迷路的羊羔进入他丰美的草场,因为俄尼摩知道,挨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终于,有这么一天,他将这些把他带到充满食物、温暖干净的天国的朋友们,带回了自己的家。
招待朋友,招待客人,这是俄尼摩在人类身上学到的第一件事,正如他们相见的第一面那样。
这些小人类给了忍饥挨饿的俄尼摩一生中第一顿饱饭,一大桶肉粥,然后是日复一日的好日子,铜墙堡里的大人物才能过上的好日子。
可是再相见的他们不高兴,俄尼摩也知道他们为什么不高兴。
俄尼摩的眼泪落到了嘴里,善良的小人们也红着眼睛过来给他擦脸,小眼镜的涌泉没控制住,他一下子哭得比谁都惨烈。
应骄麻木着脸,一下又一下摸着这傻巨人的石头似的膝盖。
“不是的,我们不是来杀你的,可是俄尼摩,你的根在塔尔塔罗斯,你是提丰和泰坦的儿子。”
“他们要带你走,我们救不了你。”她的声音喑哑,像是灌下了一杯辛辣的白酒,从口舌苦到喉咙。
要说他们对这没见过几面的傻大个有多么深的感情吗,其实也未必,他们队里的大多数人只是在壶中日月和俄尼摩说过几句话。
可是那终究是不一样的,你认识的人,曾经给予过你善意的人,即将要在你的面前眼睁睁的看着他化作一棵树或者一颗石头。
而你无能为力。
他们很多并不是在哭一个生命的逝去,而是在发泄这鬼世道压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的重担,恐慌这一个是俄尼摩,下一个又不知道是谁的未来。
可是俄尼摩愣了愣,连同那不断下坠的泪珠子一起,他好像在将这段话咽进肚里反反复复的嚼。
终于,他咧开嘴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来,却好像带着如释重负的意味。
“这样啊,那就没有关系了。”他抽了抽鼻子,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兜兜干净布包的纸币,那是他这两年攒下来的工资,是他除了那些干饼奶酪以外全部的家当。
“俄尼摩也能感觉到,或许时间快要到了。”
“有朋友愿意来送我,我很高兴。”他的话音还是浑浊又停顿的,眼睛却带着期冀看向他们,“我听说人类死了以后要烧纸钱,我把这些给你们,你们可以之后把它们烧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