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国际学校的操场上，关雅像头小豹子般扑向那个金发男孩时，我正巧推开校长办公室的玻璃门。阳光透过百叶窗，把女儿挥拳的剪影分割成无数闪烁的碎片。
\"mr. Shuang！\"英国校长推了推金丝眼镜，\"您女儿已经是本月第三次打架了。\"
我盯着窗外。关雅被三个老师拉住，校服领结歪在一边，辫子散开几绺，却仍用中文夹杂印地语骂着：\"他说我是杂交品种！mai hybrid nahi hoon!（我不是杂交品种）\"
校长递来平板电脑，监控视频里金发男孩围着关雅转圈，模仿宝莱坞电影里的夸张腔调：\"哦～中国妈妈和印度爸爸生的怪胎！你的泰姬陵会做北京烤鸭吗？\"
我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旧茧——那是多年握剪刀留下的。突然，视频里关雅抓起午餐盒，芒果酸奶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正中对方油光锃亮的额头。
\"根据校规...\"校长的话被敲门声打断。普莉娅裹着孔雀蓝纱丽冲进来，发间金饰叮当作响。
\"先告诉我，\"她直接切换到印地语，\"那个小混蛋的爸爸是不是能源部长？\"
校长脸色顿时煞白。十分钟后，我们带着关雅走出校门，她左手拽着我，右手拉着普莉娅，突然在喷泉前停住。
\"为什么我的眼睛不像maa的圆？\"她仰头问，睫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为什么我的鼻子不像papa的挺？\"
普莉娅蹲下来捧起女儿的脸：\"因为你是神用月光和恒河水做的。\"她取下自己的红宝石鼻环，轻轻戴在关雅鼻翼，\"明天舞蹈比赛，让那些傻瓜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美。\"
关雅却后退一步：\"我不要跳婆罗多舞！\"她突然摆出我从动画片里教的马步，\"我要学少林功夫！像花木兰那样！\"
普莉娅的纱丽无风自动。我赶紧插到两人中间：\"不如...都学？上午武术课，下午舞蹈班？\"
\"你总是这样！\"普莉娅转向我，英语里带着愤怒的卷舌音，\"在印度就要遵守印度规矩！\"她拽着关雅往停车场走，女儿回头看我，用口型说：\"Save me.\"
当晚，我在阁楼给关雅偷偷展示新买的双节棍时，楼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普莉娅发现了她藏在床底的《孙子兵法》漫画。
\"你教她这些有什么用？\"卧室里，普莉娅把漫画摔在我面前，\"让她在德里街头表演杂技吗？\"
我拾起破掉的封面，关雅用荧光笔在孙子画像旁画了颗小爱心：\"至少能保护自己。今天要不是老师拦着...\"
\"然后呢？被学校开除？像你当年在南京那样？\"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十五年前我因打架被理发学校开除的旧事，是我们之间最敏感的禁区。
月光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我伸手想碰她肩膀，却被纱丽滑开：\"知道关公为什么成神吗？因为他...\"
\"够了！\"普莉娅抓起枕头，\"你的关公在印度连小区保安都应聘不上！\"
争吵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切断。陌生号码，接起来只有电流杂音。正要挂断时，听筒里传来变声器处理过的怪响：\"chinese dog...go home...\"
窗外传来碎石砸在卷帘门上的闷响。我冲到阳台，隐约看见几个黑影消失在巷口，店门玻璃上粘着张纸条，血红的字迹写着：\"混合宗教的杂种店必须关闭\"。
普莉娅报警时，我发现关雅站在楼梯口，怀里抱着那个穿纱丽的中国娃娃，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暴雨前的德里天空，沉闷而锋利。
第二天清晨，我在店门口捡到半截燃烧过的蜡烛，黑色蜡油凝固成扭曲的卍字符。普莉娅盯着它看了很久，突然说：\"文化节...别让关雅参加了。\"
\"凭什么？\"关雅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穿着自己改制的练功服——中式立领缝上了印度镜片刺绣，\"我偏要跳！还要跳他们没见过的！\"
她跑上楼，很快抱着平板电脑回来，屏幕上是她剪辑的视频：左边是普莉娅跳婆罗多舞的影像，右边是我教她的五禽戏。两段画面渐渐重叠，最终融合成全新的动作。
\"这叫'孔雀戏水'！\"关雅眼睛发亮，左手做出孔雀手印，右腿却保持武术的虚步，\"我自己想的！\"
普莉娅的睫毛颤了颤。她蹲下来平视女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台下可能会有人喝倒彩...\"
\"那我就用中文骂回去！\"关雅昂起头，\"用papa教我的'有朋自远方来'！\"
文化节当天，礼堂挤满了人。我注意到前排坐着几个戴橘色头巾的极端组织成员，正对舞台上悬挂的中印国旗指指点点。关雅是第七个出场，报幕员念到\"中印融合舞\"时，台下立刻响起零星嘘声。
音乐响起的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了。
关雅穿着自己设计的演出服：中国红绸缎裁成交领短衫，下接孔雀蓝纱丽裙摆。她先以标准的合十礼开场，突然一个后空翻接住空中飘落的茉莉花环。当传统印度鼓点遇上《茉莉花》旋律时，她将京剧水袖与印度手语不可思议地糅合在一起。
\"看她的手！\"我听见有人惊呼。关雅的指尖时而如莲花绽放，时而似利剑出鞘，最后定格在太极推手的姿势，袖口却垂落着纱丽的流苏。
掌声从后排蔓延开来。那几个橘色头巾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突然举起手机拍摄。我浑身绷紧，却见他转头对同伴说：\"这丫头...跳得比我女儿庙会选拔赛还好...\"
回程的车上，关雅累得睡着了，鼻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普莉娅翻看手机突然倒吸冷气：\"天！文化部长转发了视频！\"
#JaihindNihao（印度中国万岁）的话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上热搜。点开评论区，置顶的却是个匿名账号：\"玷污圣舞的杂种必须受到审判\"，配图是我们理发店的定位地图。
深夜，我被玻璃碎裂声惊醒。前院传来汽油味，火光透过窗帘将卧室染成血色。抱起关雅冲下楼时，我看见五个蒙面人正往店门泼洒液体，他们身后停着辆无牌越野车。
\"躲到后院！\"我把关雅塞给普莉娅，抄起门边的铁棍。这时越野车突然急刹，车灯大亮，照出巷口涌来的二十多个身影——为首的竟是理发师工会的mr. Kapoor，他挥舞着剃须膏罐子大喊：\"Fire brigade is ing!（消防队马上到）\"
蒙面人仓皇逃窜时，一个掉落的钱包里飘出照片——正是关雅在学校的日常照，背面用红笔圈出她每次出现的中印混搭装扮。
消防车鸣笛由远及近。普莉娅紧搂着关雅，突然用中文对着手机喊：\"中国大使馆吗？我们是南京来的！需要帮助！\"
关雅从我怀里挣出来，捡起地上烧焦的布料——那是她明天要参赛的演出服。小姑娘用袖子抹了把脸，黑灰中露出两道白痕：\"papa，他们为什么恨我们？\"
我望向残缺的月亮，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斩的不是人头，是愚昧。\"
三天后，当文化部长亲自为关雅颁发\"青少年文化大使\"奖时，台下闪光灯亮如白昼。记者追问她身份认同的问题，关雅转动着手腕上的中国结手链——那是用她被烧毁演出服的残料编的。
\"我妈妈是恒河，\"她对着麦克风说，鼻翼上的红宝石闪闪发亮，\"爸爸是长江。而我是——\"
暴雨突然降临颁奖现场。关雅挣脱普莉娅的手，冲进雨幕中跳起自创的舞蹈，雨水在她脚下溅起无数小恒河。围观的人群里，我看见那个曾欺负她的金发男孩，正偷偷用手机拍下视频，设为壁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