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沙头角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玉芳跟着陈建军穿过中英街,霓虹灯管上的英文商标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她攥紧帆布包,里面装着改良后的泡泡纱样布,还有小薇画的星星围裙草图。
“陈先生,好久不见。”
穿香奈儿套装的女人从咖啡厅走出,卷发烫得比杂志上的邓丽君还要蓬松。她在看见沈玉芳的瞬间愣住,目光落在她系着的蓝布围裙上——那上面补着小薇缝的星星,针脚歪歪扭扭,却用了三种颜色的线。
“林小茹,你怎么来了?”陈建军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僵硬。
“来看我的救命恩人。”林小茹伸出手,指尖掠过围裙上的星星,“师母去世前,把这手缝星星的技法传给了我。她说,以后看见会缝星星的人,就是看见她了。”
海风卷着咸腥味吹来。沈玉芳这才想起,陈建军亡妻的名字叫“秀兰”,镇上老人常说,秀兰的缝纫手艺是从上海洋行学的,她做的童装曾卖到过香港。
“样布带来了吗?”林小茹接过沈玉芳递来的布料,在阳光下展开,“泡泡纱要配星星图案才对嘛——就像师母当年教我的那样。”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设计图,正是小薇画的星星围裙样式。陈建军猛地转身,背对她们望向街对面的童装店,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带星星装饰的泡泡纱连衣裙,像极了他记忆中儿子未完成的愿望。
下午验货时,林小茹突然指着布料边缘:“这里要加锁边,不然洗水会散。”
沈玉芳摇头:“我们的机器做不了这种工艺。”
“所以我给你们带了这个。”林小茹打开行李箱,里面是一台便携式锁边机,“租来的,先用着。陈先生,你不会连租金都付不起吧?”
陈建军叼着烟笑了:“当年要不是你把师母的设计图偷去香港,我早揍你了。”
“那叫商业嗅觉。”林小茹回怼,却在低头时看见沈玉芳手腕上的烫伤疤——那是去年救掉落的纱锭时留下的,形状竟和秀兰当年的工伤疤一模一样。
深夜返程的货车上,陈建军突然说:“林小茹想挖你去香港。”
沈玉芳望着窗外飞退的稻田,手里攥着锁边机的说明书:“我哪儿也不去,小薇还在上学。”
“她还说,”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很像秀兰,对布料有股子‘死心眼’。”
车内陷入沉默,只有收音机里播放着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沈玉芳摸出小薇塞的水果糖,发现糖纸已经被攥得发皱,上面隐约印着“星星牌”三个字——和陈建军厂门口新挂的童装商标一模一样。
凌晨三点,货车驶进小镇时,远远看见纺织厂门口聚着黑影。
“不好!”陈建军猛踩刹车。
几十个女工举着煤油灯,横幅上的“抵制劳改犯”几个字被火光映得狰狞。人群中,刘主任举着陈建军的“前科”海报,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
“他根本不懂纺织!”
“让国营厂回到人民手中!”
沈玉芳认出喊得最响的是小李的丈夫——那个整天蹲在街角下棋的闲人。她突然想起小李昨天说过,家里的米缸快空了,丈夫还在骂她“给个体户卖命”。
“都静一静!”陈建军下车时踢飞了脚边的石子,“我陈建军犯过错误,十年前确实因为倒卖东西坐过牢——”
人群发出惊呼声。沈玉芳看见小薇扒在赵婶肩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攥着她的星星围裙草图。
“但我卖的是啥?”他从货车后备箱拖出个麻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全是缺胳膊少腿的布娃娃,“这些是香港玩具厂的废料,我低价收来,让秀兰改成童装,卖给镇上的穷孩子!”
火光中,布娃娃身上的补丁清晰可见,针脚细密得像沈玉芳缝的工装。女工们的声音低下去,有人认出其中一个布娃娃,是去年送给自家闺女的生日礼物。
“刘主任说我不懂纺织?”陈建军掏出钱包,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这是秀兰的纺织厂技师证,她临死前让我记住——布料是有温度的,就像你们手里的布机,就像……”他看向沈玉芳,“就像沈师傅补了又补的围裙。”
小薇突然挣脱赵婶,举着草图冲进人群:“我妈妈会缝星星!陈叔叔的布娃娃也是星星!”她拽着刘主任的裤腿,“叔叔阿姨,别骂我妈妈的老板好不好?”
刘主任的脸在火光中红一阵白一阵。沈玉芳看见陈建军弯腰抱起小薇,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这个总叼着烟的男人,此刻眼里竟有星光在闪。
人群渐渐散去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陈建军把锁边机塞进沈玉芳怀里:“明天教姐妹们用这个,星星围裙的订单,林小茹下了五千件。”
“五千件?”她惊呼,“可我们只有二十台机器……”
“所以我买了新厂房。”他指了指远处正在施工的大楼,霓虹灯牌已经亮起,“星星童装厂,下个月投产。沈师傅,愿意来当技术厂长吗?”
小薇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手里的草图飘落在地,恰好盖住“前科”海报上的“劳改犯”三个字。沈玉芳望着渐亮的天空,想起秀兰的设计图、林小茹的锁边机,还有陈建军藏在货车后备箱的布娃娃,忽然伸手接过了聘书。
“先说好,”她摸着小薇的头发,“要给女工们涨工资,还要给孩子们开免费缝纫班。”
陈建军笑了,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塞进小薇手里:“成交。不过沈厂长,以后别总穿补丁围裙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棉絮,“星星童装厂的厂长,该有件像样的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