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吉素秋一放下筷子，就有工作人员推门而进，动作利落地收拾碗筷，紧接着又端上了一些饭后水果跟茶饮。
毫无例外，都是夏程程的口味。
吉素秋轻轻抬手，帮夏程程把鬓边的一缕头发夹到了耳朵后面，“你在这边生活得还习惯吗？”
“嗯，挺好的，而且学员们也都很照顾我。”
“在舞台训练上以及节目录制上，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
夏程程突然就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脸色微沉，想要去拿小番茄的手也停顿在了半空之中。
“怎么了？”察觉到了对方的迟疑，吉素秋不由得眉头一皱，大脑也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就设想好了许多种糟糕的情况。
只见夏程程慢慢悠悠地将手收回，望向吉素秋的目光中，带着一些颇为复杂的质问，“秋姨，我能在这次的二顺中获得第一名，是不是有你从中插手？”
吉素秋勾唇轻笑，丝毫不带躲闪，“为什么要这样问呢？你不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吗？”
“正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所以我才更清楚自己应该排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来到训练营的每一天，夏程程都格外努力，在这一点上，她问心无愧。
不过一码归一码，几个月的努力从来都没办法战胜十几二十年的舞龄，她也不是小说里那种天赋异禀自学成才的主人公，技不如人，自然是应当甘拜下风。
夏程程深吸一口气，双目直视对方，正气凛然地说道：“虽然我是想要第一名，但我不希望通过如此不正当的手段得到它，这对于那些比我更优秀、比我更努力的人，一点也不公平！”
吉素秋漫不经心地挠了一下耳朵，继续闭上眼睛细细品茶，心想这番话，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呢？
哦，当初在上岛之前，她似乎也向自己摆出过差不多的话术。
“程程，你现在还年轻，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尤其是在娱乐圈里面，每一个看似普通的选择，都牵扯着其背后纵横交错的利益网，不是仅仅靠一个人就能改变得了的。”
她放下茶杯，伸手摸了摸面前少女的头，满目皆是怜爱，“或许在你看来，其他人的实力会更好，但实力好并不代表能得到观众们的喜欢，也并不代表她就能排在你之上。”
没错，选秀节目中从来都不乏唱跳俱佳、却偏偏观众缘不好的学员，而那些实力平平却能一路挺进总决赛，甚至直接进入出道成团位的学员，同样不在少数。
然而，夏程程所说的情况明显就不适用于这套言论，她也非常机灵地没有踩到陷阱里。
“虽然我没有手机，看不到网上的舆论，但那些衍生和商务都是做不了假的。”
有些衍生物料是需要靠粉丝投票才能获得录制名额，而商务广告和直播，代表的则是实打实的粉丝购买力，真金白银堆砌出来的数据，永远都要比冷冰冰的电子表格更具说服力。
这两个方面上，宣凝同样是佼佼者。放眼整个训练营，都没有一个人能拥有比她还要忙碌的行程。
“而且，总要有人为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平而发声。”夏程程抬眼望向窗外，阴沉的夜色之中，时不时会掠过几只飞鸟，盘旋着，啼鸣着。
办公室里，除了从窗户吹进来的细微风声之外，也就只剩下吉素秋从容不迫的沏茶声了。
茶水有条不紊地滑入茶杯，哪怕是一颗小水珠溅落水花的声响，都足以让人心跳加速，脊背发凉。
夏程程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吉素秋这不动如山的反应，让她感到一股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害怕，而在这股害怕之中，又包含着几丝不甘心的赌气。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开口，空气中尴尬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几乎就要把整个房间给淹没了。
最后，还是吉素秋先一步投了降，起身离座，来到窗边将半开着的玻璃窗全部关好，语气幽怨且无奈：“你从小就是这副死板的脾气，我本以为你长大之后就会改变，没想到反而还变得愈发固执了！”
按理来说，这么个性子实在是不适合混娱乐圈。
夏程程只当她是在刻意绕开话题，脸色黑得堪比外头的夜空，当场便直截了当地继续追问：
“我的二顺排名，究竟是否与你有关？”
吉素秋笑着摇摇头，“放心吧，桔子粥头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敢在漫泽尔娱的地盘上撒野。这次二顺的假排名，纯粹就是龙曼妮一手策划出来的闹剧，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想要同时考验你跟宣凝，想看看宣凝有没有成为最终中心位的资格，也想看看你有没有跟她同台竞争的资格。”
等到这一期节目播出之后，如果外头的讨论沸沸扬扬，节目组能在短时间内收获一片骂声，那就说明宣凝已经在无形之中揽尽民心，后续的排名只会升不会降，最终也肯定是中心位成团没跑了。
反之，如果节目播出后，观众们的讨论声量不大，且大部分人都对宣凝排名下降的事接受良好，那就说明宣凝并没能力撑起中心位，最后的结局必定是跟前三届初c一样，拿着祭天剧本遗憾退场。
还有第三种结果，就是介于以上两种情况之间，宣凝家和夏程程家打得有来有回，谁也不占上风，这就说明她们二人等级相当，有资格同台竞技，但最终的c位大概率还会是夏程程，毕竟她的原生公司摆在这，也算是比宣凝多了一处优势。
吉素秋其实是很不赞同龙曼妮的这种做法。
因为宣凝本身就是超出资本运算的一个意外，一匹各方面都近乎完美且死活刹不住车的黑马，在没有任何刻意营销的情况下，被网友一票一票投出来的民选中心位，绝对不是轻易就能拉下来的。
最关键的是，你龙曼妮操练小爱豆，凭什么要把我家孩子推到最前面当替罪羊？
到时候我们家反黑的钱，你来负责出吗？
这次的二顺排名，夏程程升到第一，看似赢了，实则却输得彻彻底底。
节目拿她当挡箭牌，观众拿她当出气筒，所有人都把最大的恶意往她身上招呼，这个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正义感的孩子，却承受了她本不该承受的一切。
吉素秋是绝对不会让夏程程置身于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
所以这个排名的问题，确实与桔子粥头无关，甚至公司这边事先都完全不知情。
“原来是这样……”时至今日，夏程程总算是从吉素秋的口中，知晓了节目组的真正计划。一切真相大白，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又悲又喜。
之所以悲，是因为她已经可以预见，二顺这期节目播出来之后，自己将会成为里外不是人的小丑。
之所以喜，是因为她终于可以陪着宣凝一起，共同迎接这扑面而来的争议与恶意。
即便在外面的观众眼里，她们早就身处于敌对的两个阵营之中。
吉素秋回到椅子上坐下，盯着夏程程看了许久，冷不防伸出手来，掐了掐对方的脸颊肉，“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切，总不至于还跟我怄气吧？”
这逗弄小孩子一般的动作，瞬间就惹得夏程程满脸通红，像极了熟透的苹果，又是害羞又是懊恼地往吉素秋怀里一躲，“对不起秋姨，是我莽撞了……”
这近乎于撒娇求原谅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得紧。
大概也只有在吉素秋面前，夏程程才会展现出这种独属于小女孩的活泼灵动。
尽管现在已经长高了的夏程程缩在没那么高的吉素秋怀里，画面感确实有一些奇怪。
“不过，我还是想请求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自从节目开播以来到现在，我知道公司在我身上花费了无数的心血，你们所有人都在全心全意地托举我，我真的很感激。”夏程程不动声色地退出吉素秋的怀抱，重新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可是……我最大的心愿，依然是只想要一场公平公正的比赛，跟之前一样，从未改变过。”
吉素秋笑容一僵，指尖缓缓从夏程程发梢间穿过，挑起数缕馨香，“我曾经以为把你送过来之后，真正经历了娱乐圈的残酷，你就会开始摒弃这种愚蠢的想法……”
“看样子，确实是我想得太天真了些。”
“恰恰是因为这几月的独立与成长，让我学会了好多好多，也使我的心态更加坚定，无论如何都不可动摇。”夏程程低着脑袋端坐如钟，俨然就是一个听话的乖乖女，只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有一种平静的叛逆感。
在海涟岛生活的这几个月，是她一生中最特别的一段时光。
虽然是孤身一人，离家千里，刚来的时候难免有些不适应，经常都会在大半夜惊醒。但是久而久之，她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优秀与美好，在这里收获到的那些友情，也是她一辈子都不会淡忘的存在。
训练营里的每一个女孩，都拥有着不可替代的闪光点，夏程程不希望看到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那些破坏比赛公平性的特权，而失去了得之不易的展现机会。
她管不了其他人。
但她能管好她自己。
吉素秋轻叹一声，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所以你的诉求，是希望公司能够撤回对你的一切营销？”
“没错。”
“你可得想好了，”她抬头望着面前一脸单纯的女孩，目光中浮现出些许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艺人没有了营销，就相当于飞鸟折断了翅膀，别说翱翔了，就连活不活得下去都是问题。更何况现在还是总决赛前的关键时刻，只要你落后一分，就完全可能被别人顶上去。”
夏程程紧抿双唇，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斩钉截铁地点点头，“同样的赛场上，如果其他人都是收敛起翅膀奋力奔跑，那我就绝对不可能一个人翱翔在空中。”
“我只想要和她们站在同一段起跑线上，这样才是真正公平公正的比赛，这样获得的胜利，才是真正值得炫耀的成就。”
说着说着，她脑海中就不自觉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她今生今世最重要的一位好友，也是她足以穷尽一生去追赶的目标。
她可以在没有资本的帮助之下，凭借实力获得了所有人的喜爱与敬仰，独自闯出一片浩瀚天地，那么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见实在说不动她，吉素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身望向窗外，任由那带着失望语气的感叹，在空气中渐渐消散。
“唉，你还真是让我为难啊……”
夏程程苦笑一声，“没关系的，公司自然有公司自己的考量，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艺人，哪里能插得上什么嘴……”
反正之前也被拒绝了这么多次，忽视了这么多次，早已习惯了。
她端起面前的茶杯，独自饮尽杯中的最后一点茶水。那其实是属于草叶躯壳的沉淀，清苦而微涩，味道实在是算不上多好。
随后她将杯子放下，站起身来，腰杆挺得笔直，犹如一根宁折不弯的修竹。
“我吃完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
夏程程刚往门口走了不到五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宠溺的轻笑，“你这性子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我又没说不答应你啊！”
“什么？”这转折来的猝不及防，夏程程讶然扭头，就连委屈的泪水都还摇摇欲坠地挂在眼尾，不知是该落下去还是该收回来。
“我虽然很器重你，但桔子粥头从来不需要一个离了营销就寸步难行的花瓶艺人。”
只是因为夏程程太小了，吉素秋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会被欺负，所以就以公司的名义，替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点好了一切，她只要负责站在台前就够了，背后的吉素秋自会为她扫平一切障碍。
吉素秋也没想到这些不同于其他练习生的优待，会给夏程程带着如此深的心理负担。她虽无悔，却实在有愧。
好在此刻也不算太晚。
吉素秋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拉起夏程程的双手，看着当初那个又奶又软的小包子，一步步长成如今这个亭亭玉立的窈窕少女。
“现在我们家程程长大了，有目标，也有主见。接下来的路，是时候放开手让你自己走了，但愿别让我失望，嗯？”指尖轻轻撩开少女额前的碎发，虽有不舍，却总归是饱含欣慰。
夏程程终于是绽出了一个欣喜的笑颜，眸中似有烟花绚烂，“谢谢秋姨！秋姨你最好了！”
“诶，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哦！”
吉素秋及时伸出一根手指竖在身前，趁小孩最开心的时候，赶紧把道理摆清楚了：
“我所谓的‘放开手’，是指不花冤枉钱给你买粉丝、买数据，保证你从今往后的每一项成绩，都是清清白白，不掺杂一丝水分。”
“至于那些热搜、推广、反黑之类的公关工作，该花的钱，公司也是一分都不会少的。”
你真当那些天青色啊、秋月白啊，他们公司不买热搜是因为不想吗？
废话，当然是因为没钱啊！实在没条件了，所以才苦中作乐地给自己立牌坊！
热搜这东西，本来就是最基本的公关手段，一不违法乱纪二不干涉他人，而且我们家小孩有条件，自然就不必要像他们那样穷养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