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策”的政令如同一阵强劲的东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汉中盆地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政令终究是写在竹简上的文字,要让它真正落地生根,化为百姓仓里的粮食,却远非一道命令那么简单。
春耕在即,万物复苏,整个汉中都进入了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紧张氛围之中。
而这场赛跑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关隘,便卡在了一样最基础的农具上——犁。
汉中南郑城郊,一块特意被圈出来的试验田旁,此刻正人声鼎沸,聚集了数百名从附近各村赶来的百姓。
他们大多是些皮肤黝黑、满手老茧的庄稼汉,此刻正围着田埂,对着田地中央摆放的两样东西,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田地的一边,摆着他们祖祖辈辈都再熟悉不过的“直辕犁”。
它结构粗大,犁辕笔直,看上去笨重而坚固,需要两头健牛合力才能拉动。
这是千百年来农人耕作的伙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
而在另一边,则摆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
它的犁辕不再是笔直的,而是带着一道优美的弧线;
犁头小巧,却闪着锋利的寒光;
最奇特的是,它居然还多了一些可以调节的木楔和构件,看上去远比直辕犁要复杂,却也轻便了许多。
这,便是我凭着后世的记忆,让工匠营的巧匠们费尽心力,反复试验打造出来的“曲辕犁”。
“这玩意儿真能行?”一个老农嘬着牙花子,满脸不信,“瞧着轻飘飘的,怕不是耕到一半就得散架?”
“就是,还说一头牛就能拉动,这不是说笑吗?咱们这地,土硬着呢,没两头牛的力气,根本翻不起来!”
另一个汉子附和道。
“陈长史可是个好官,之前又是发粮又是安顿咱们,应该不会骗人吧?”也有人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好官是好官,可这耕田的门道,他一个读书人能懂多少?咱们可是跟这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了!”
这些议论,一字不落地传进了站在田埂最前方的长史陈石耳中。
他今日换下了一身官袍,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短打,裤管高高挽起,脚上沾满了泥土。
面对百姓们的质疑,他没有丝毫不耐,脸上反而带着温和的笑容。
他知道,对于这些靠天吃饭、靠经验活命的庄稼人来说,任何未经证实的新事物,都代表着风险。
而春耕的时节,耽误一天,就可能意味着秋天一分收成的损失。这种风险,他们赌不起。
所以,任何的劝说和命令,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乡亲们,静一静!”陈石拍了拍手,用他那温润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喊道。
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我知道大家伙儿心里犯嘀咕,”
陈石朗声道,“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亲眼看一看。
今天请大家来,不是为了听我陈石说书,是想请大家看一场热闹,看一场比试!”
他一指直辕犁,又一指曲辕犁,提高了声音:
“今天,咱们就让这两样家伙,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比一比!
看看究竟是老法子好用,还是这新犁头更省力!
我请了咱们南村耕田最好的老把式钱老丈,用他自家的两头牛,使这老犁。”
人群中,一个身材壮实、胡子花白的老农走了出来,正是被众人称为“钱老丈”的庄稼好手。
他对着陈石拱了拱手,瓮声瓮气地说道:
“长史大人,不是老汉不信您,实在是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用了几百年了,错不了。
您这新犁,老汉看着悬。”
陈石笑了笑:“钱老丈,所以才要比嘛。您放心用您的力气耕,不用给我留面子。”
他又指向另一边,那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后生牵着一头中等个头的耕牛。
“这是咱们郡守府农试所的小张,他来使这新犁。
规矩很简单,这块地,一分为二,他俩同时开始,谁先耕完十个来回,谁就算赢!
乡亲们,你们就是评判!”
百姓们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比起听官老爷讲大道理,这种“打擂台”式的比试显然更对他们的胃口。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就在这时,田埂的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我带着孙尚香和几名亲卫,缓步走了过来。
“主公!”陈石见到我,连忙上前行礼。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中,笑道:
“我来给你助助威。看来,百姓们的热情很高嘛。”
陈石苦笑一声:“主公,热情是高,信的却没几个。今日此战,必须大胜,否则后续推广,难如登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信任:
“我相信你,也相信它。”我的目光落在那架造型优美的曲辕犁上,充满了自信。
我的到来,让现场的气氛更加热烈,也让这场比试的规格瞬间提升到了顶点。
百姓们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打下汉中的年轻主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时辰到!开始!”随着陈石一声令下,比赛正式开始。
“驾!”钱老丈大喝一声,手中长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
他那两头肌肉结实的健牛猛地一使劲,沉重的直辕犁便“吭哧”一声,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开始缓缓向前。
钱老丈经验老道,双手死死攥住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维持犁的稳定和深度上。
直辕犁确实势大力沉,翻出来的土垄又深又宽,黑色的泥土被整齐地翻到一边,散发出清新的土腥味。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看,还是钱老丈的本事高!”
“这犁地,就得这个劲儿!深!松快!”
然而,另一边的景象却截然不同。
农试所的小张显得从容许多。他只用一头牛,轻轻一吆喝,那曲辕犁便轻快地切入了土壤。
因为犁辕是弯的,极大地减小了前进的阻力,加上可以调节犁评(犁壁)来控制入土的深度,耕牛拉起来明显轻松了不少。
小张几乎不怎么费力,只是扶着犁把,跟着牛的步伐,稳稳地向前走。
曲辕犁翻起的土浪虽然不如直辕犁那么宽,但深度却一点不差,而且土壤被翻得更加细碎。
第一个来回,两边几乎是同时到达田地尽头。
真正的差距,在掉头的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见钱老丈那边,他必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先大声吆喝着让两头牛停下,再用力将沉重的犁头从土里拔出来,然后指挥着两头牛笨拙地转身,对准下一道犁沟。
整个过程耗时耗力,他和两头牛都累得气喘吁吁。
而小张这边,简直就像是一场表演。
他利用曲辕犁转向灵活的特点,几乎没怎么停顿,牵着牛轻松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弧线,犁头顺势就对准了下一条垄沟,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当钱老丈还在吭哧吭哧地调整牛的位置时,小张已经开始了第二个来回的耕作。
人群中,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场中,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个来回……两个来回……五个来回……
差距,被肉眼可见地迅速拉大。
钱老丈已经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地吆喝,手中的鞭子也开始往牛身上招呼。
那两头健牛鼻孔里喷着粗气,脚步也开始变慢。
反观小张,依旧从容不迫。
他的额头只有一层薄汗,那头牛也只是正常地走着,仿佛在散步。
曲辕犁在他手中,不像是一个沉重的农具,更像是一个听话的伙伴。
当小张轻松地完成第十个来回,将曲辕犁停在起点时,钱老丈那边,才刚刚耕完第七个来回。
胜负已分。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颠覆了他们数百年认知的一幕给惊呆了。
他们看着那依旧在田里喘着粗气的两头健牛和钱老丈,又看了看这边已经开始悠闲吃草的另一头牛和气定神闲的小张,脸上的表情,从震惊,慢慢变成了狂喜。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以后耕田,只需要一头牛了!
家里只有一头牛的,不用再去求爷爷告奶奶地跟别人家借牛凑对了!
这意味着,耕田的速度,快了将近一半!
抢在最好的节气前把地耕完,不再是奢望!
这意味着,人也省力了!
家里的老人、半大的小子,也能下地帮把手了!
“神……神物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下一刻,整个田埂,彻底沸腾了!
“长史大人!这犁怎么卖?俺要一架!”
“俺要两架!俺家地多!”
“别挤!别挤!先给俺登记上!”
百姓们蜂拥而上,将陈石和他的书吏们围得水泄不通。
刚才还满脸质疑的钱老丈,此刻也扔下了鞭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曲辕犁旁边,
像是抚摸稀世珍宝一样,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道优美的犁辕,
嘴里不停地喃喃道:“神物,真是神物……”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眼前这幅充满希望与活力的画卷,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我走到陈石身边,他正在满头大汗地维持秩序,声音都喊哑了。
我拍了拍他,他回头看到我,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主公,成了!成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那些因为一个新农具而欢呼雀跃的质朴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我知道,汉中大地上那片因战争而荒芜的土地,从今天起,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重新唤醒。
这,就是技术的力量。
也是我“汉中策”中,最坚实、最有力,也是最先落下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