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檐和纵横交错的街巷都吞没在沉沉的暗影里。
只有远处巡夜兵丁偶尔走过的灯笼,像鬼火般在黑暗中飘忽,映不亮这人间角落的绝望。
“通宝居”赌场那扇描着俗气金边、象征财富与堕落的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粗暴地推开,沉重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打破了小巷的死寂。
紧接着,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被两个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赌场护卫,像扔一袋发霉的垃圾一样,毫不留情地狠狠掼了出来。
“噗通”一声闷响,福伯干瘦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坚硬、满是污秽的青石板上,骨头与地面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剧烈的疼痛让他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开水烫过的虾米。
“呸!没钱还敢来翻本?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老东西,滚远点,别死在这儿碍了贵人们的眼,污了咱通宝居的地界!”
一个护卫朝着他的方向啐了一口浓痰,恶声恶气地咒骂着。
话音未落,那扇朱漆大门便“砰”地一声巨响,带着决绝的意味重重关上、落栓。
门内那喧嚣震耳的声浪、那混合着酒气、汗臭与欲望的滚烫气息,瞬间被隔绝,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留给福伯的,只有门外这片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黑暗与死寂。
他挣扎着,试图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但浑身上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最后那一枚被他手心冷汗浸得湿滑、带着他最后体温的铜板,也早已被赌桌后那个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荷官,用细长的竹耙轻巧地、无情地耙走,消失在那一堆属于庄家的、冰冷的财富之中。
他身上所有能称之为“值钱”的东西
——那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袄,腰间那块祖传的、成色一般的劣质玉佩,乃至发髻上那根用了十几年、木质都已磨得油亮的旧簪子……
所有这一切,都早已在前两日,被他迫不及待地换成了一个个注定有去无回的筹码,然后眼睁睁看着它们被这个无底洞吞噬殆尽。
他输光了。
输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
寒意,不再是仅仅来自空气。
它从身下潮湿、冰冷的地面升起,顺着他单薄得如同纸片的破旧衣衫,无情地渗透进来,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皮肤,钻入他的骨髓,让他如同坠入冰窖,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但这刺骨的物理寒冷,却远不及他心中那如同深渊般的绝望与恐惧,所带来的万分之一冰冷。
他完了。
高利贷的“蝎子”及其麾下那群如狼似虎的打手,绝不会放过他。
那利滚利的阎王债,已经膨胀到他十辈子也还不清。
他见过“蝎子”是如何对待还不上钱的赌徒的,那断手断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光是回忆就让他不寒而栗。
而贾诩府中那森严冷酷、不容丝毫逾越的规矩……
一旦他监守自盗、偷窃府中器物的事情败露,以那位“毒士”洞察秋毫、算无遗策又手段狠辣的心性,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杖毙或砍头。
那将是比死亡更加可怕、更加漫长的折磨与羞辱,是会牵连家人的灭顶之灾!
他甚至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血肉模糊、肢体残缺,像一条真正的死狗般被草席一卷,扔进长安城外那臭名昭着、乌鸦盘旋的乱葬岗,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迅速腐烂,被野狗、饿狼分食殆尽,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福伯蜷缩在墙角肮脏的阴影里,将那张布满皱纹、写满了悔恨与恐惧的脸,深深地埋进自己冰冷、枯瘦的双膝之间。
衰老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无法抑制的、彻底的崩坏。
他不是在哭。眼泪对于他此刻的境地来说,太过奢侈,也毫无意义。
他连流泪的力气,都早已被这无边的绝望榨干、碾碎。
那是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碾碎了所有希望,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在命运的重压下,发出的无声的、最后的哀鸣。
巷口穿堂而过的夜风,带着阴沟里腐烂食物和污物混合的酸臭气味,吹在他裸露的脖颈和手腕上,让他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
他就像一个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孤魂野鬼,在这座帝国都城最繁华背后的阴暗角落里,无人问津,静静地、绝望地等待着自己那早已注定、无比悲惨的结局降临。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沉重的、金属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声音……是钱!是很多铜钱和碎银堆积在一起,相互摩擦、碰撞才能发出的,独特而诱人的声音!
福伯麻木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抬起头。
模糊的泪眼(或许只是被风吹的)中,他看到一个青衫人影,正从巷口那微弱的光亮处,缓缓踱步而来。
身形清瘦,步履似乎带着几分酒后的虚浮踉跄。
是那个在赌场里呼风唤雨、被众人奉若神明的“赌神”——孟渊!
他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粗布口袋,布袋被里面的东西撑得鼓鼓囊囊,几乎要裂开。
随着他的走动,那诱人的、象征着生机与希望的金属碰撞声,正是从那个口袋里不断传出,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刺耳,又如此勾魂夺魄。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未曾褪尽的酒意酡红,眼神似乎也有些迷离,走走停停,四下张望,像是一个赢了钱又喝了酒、有些找不着北的醉汉,正在这迷宫般的小巷里,艰难地辨认着回家的方向。
孟渊的目光,在黑暗中似乎是不经意地扫过墙角。
当他看到福伯那如同被抽去魂魄、蜷缩在阴影里等死的凄惨身影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脸上的那几分醉意,似乎在刹那间消散了不少,清亮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那里面有看到落魄之人的本能怜悯,有对这世道无奈的感叹,或许,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犹豫了一下。
这短暂的犹豫,在福伯那如同溺水者般敏感的心中,却被放大、解读得无比真实。
那绝不是一个伪善者或别有用心者会有的反应,那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内心尚存一丝良善的人,在看到麻烦时,下意识想要避开自保,却又被内心深处那点未曾泯灭的同情心所牵绊、所挣扎的真实写照。
最终,孟渊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在这万籁俱寂的后巷里,却显得异常清晰,沉重地敲在福伯的心上。
它不像单单是对福伯境遇的同情,更像是对他自己,对这沉沦的世道,对所有在命运泥潭中无力挣扎的渺小个体,所发出的一声疲惫而萧索的喟叹。
他抱着那个象征着巨额财富的沉重钱袋,缓步走到了福伯面前。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站着,用施舍般的语气问“你怎么了”,也没有流露出任何高高在上的怜悯姿态。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将那个硕大、诱人的钱袋随意地放在自己脚边,与蜷缩在地上的福伯,保持着一个近乎平视的角度。
这个细微的动作,无形中消弭了两人之间巨大的身份(财富)差距。
然后,他伸手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袖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同样看起来有些分量的布袋,从敞开的袋口可以瞥见,里面是些许散碎的银子。
他没有去数里面具体有多少,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
他只是将这个小小的钱袋,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福伯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因为绝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手边。
然后,他用一种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福伯倾诉的、带着浓重倦怠与深深疲惫的语气,轻声说道,声音沙哑:
“老哥,天冷,地上凉……拿去,找个还没打烊的摊子,喝碗热汤吧,暖暖身子。”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福伯的头顶,望向不远处“通宝居”那两扇紧闭的、如同巨兽嘴巴般的朱漆大门,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深深的厌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对自身也包含在内的自嘲。
“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不是咱们……不是咱们这样的穷人,该来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多言,站起身,重新抱起那个装满了赢来钱财、令人艳羡的大钱袋,没有再多看福伯一眼,甚至没有等待一句或许根本不会到来的感谢,便转过身,步伐略显匆忙,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朝着巷子另一头更深沉的黑暗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渐行渐远。
他走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留、那一声叹息、那一袋碎银,都不过是他夜行路上,顺手拂去衣角沾染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过去了,便了无痕迹。
福伯,彻底愣住了,僵在原地。
他僵硬地、近乎机械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住手边那个小小的、灰扑扑的钱袋。
袋口没有扎紧,几块成色不一的碎银半露在外面,在清冷惨淡的月光照射下,反射出冰冷而又无比诱人的、足以照亮他此刻黑暗人生的光芒。
一股陌生的、久违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那颗早已被冰封、被绝望碾得麻木的心脏最深处,极其艰难地、却又顽强地升腾而起。
多少年了?
自从他沉迷赌博,一步步败光祖上留下的微薄家产,气死老母,逼走发妻,最终沦落到贾府成为一个战战兢兢、看人眼色的卑微家仆之后……
他听到的,永远是呵斥、是鄙夷、是嘲讽;他感受到的,永远是冷眼、是白眼、是彻底的漠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早已尝尽。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用“老哥”这样不带丝毫轻蔑、平等甚至带着一丝尊重的称呼来叫过他?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会关心他是不是“天冷”,是不是“地上凉”,需不需要“一碗热汤”来暖暖这早已冰透的躯壳和心灵?
更何况,说出这番话、做出这番举动的,还是那个刚刚在赌场里凭借神乎其技赢得了无数财富、被众人簇拥追捧的“活神仙”!
他没有嘲笑自己的狼狈,没有鄙夷自己的落魄,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施舍者常有的那种令人不适的优越感。
他反而用“咱们穷人”这样的话,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这个刚刚输光了一切、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赌鬼,和他那个怀揣巨富的“赌神”,划在了同一个阵营,同一边!
这是一种被理解、被尊重、被平等对待的,久违到几乎让他感到陌生和惶恐的感觉!
这袋碎银,或许能让他今晚不至于冻饿而死,能让他暂时避开追债的毒打。
但这句“咱们穷人”,却像一道撕裂浓密乌云的凌厉闪电,骤然劈开了他心中那无尽绝望的黑暗深渊,让他在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中,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人性的温暖与光亮!
就在他心神激荡、五味杂陈之际,眼看着孟渊那青衫的背影,即将彻底融入巷口拐角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福伯的脑海中,瞬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纷乱却清晰的画面——
“蝎子”那带着刀疤、狰狞扭曲的笑脸,以及他手下打手们手中明晃晃的砍刀;
贾府森严门廊下那冰冷无情的刑杖,以及同僚们幸灾乐祸的眼神;自己肢体残缺、被野狗撕咬的恐怖幻象……
与这些地狱般的场景交替出现的,是孟渊在赌桌上那神乎其技、闭目听骰的绝技,是他面前那座由铜钱和碎银堆成的、闪闪发光的财富小山!
是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走了!
自己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可能扭转这必死之局的关键人物,就要走了!
如果让他就这么走了,消失在长安城的茫茫人海之中,那么自己今夜过后,依旧是无法逃脱的死路一条!
这袋碎银,不过是让他那凄惨的死亡,象征性地推迟一两天,让他再多受一两天绝望的煎熬而已!
不!
绝对不能让他走!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本能的、狂暴的求生欲望,如同被压抑了千百年的火山,骤然从福伯那枯槁的身体最深处猛烈地喷发出来!
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羞耻和恐惧!
他那原本如同烂泥般毫无力气的身体,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凭空涌来一股惊人的力量。
他猛地从冰冷的地上挣扎着爬起,因为动作太过迅猛激烈,衰老的身体平衡失调,他甚至向前踉跄了几步,险些再次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顾不得站稳,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只是用那双重新燃烧起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背影,用尽了胸腔里残存的全部气息,从干涩撕裂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嘶哑、扭曲、却又充满了无尽哀怜与绝望渴求的嘶吼——
“这位……这位孟兄弟!!”
“请……请留步!!求您……留步啊!!!”
嘶哑的喊声,如同夜枭的哀鸣,在空旷无人的后巷中徒劳地回荡、碰撞,显得格外凄厉。
那个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的青衫背影,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福伯,身形在朦胧的月色下勾勒出一道清瘦而神秘的剪影,仿佛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着什么,权衡着什么。
冰冷的黑暗中,背对着那绝望的呼唤,孤狼(孟渊)的嘴角,无人察觉地,勾起了一丝冰冷到极致、算无遗策的弧度。
棋盘上,最关键、最致命的一子,已经由猎物亲手落下,嵌入了它早已注定的位置。
一场针对那位算尽天下、老谋深算的“毒士”贾诩的惊天死局,自这一刻起……
钢丝已绷紧,帷幕已拉开。
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