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后院的礼拜堂穹顶下,石膏圣母像被蒙上了粗糙的白布,昔日神圣的宗教气息已悄然褪去。二十几张课桌歪歪斜斜地拼成手术台模样,黑板上用斑驳的粉笔勾勒着子宫解剖图,粗犷的笔触还带着战时宣传画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物资匮乏下的无奈与坚韧。
秦淮如坐在后排,紧紧攥着徐慧真给的貂皮手笼,身上的列宁装刻意选大了两号,宽松的下摆垂下来,这样即使显怀了,也能遮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今天讲产道异常。”讲台上的林医生敲了敲教鞭,她军装袖口露出的纱布还渗着血,那是上个月抢救难产产妇时,被愚昧的产妇婆家人抓伤的。
就在这时,解剖图旁的电灯突然滋啦闪烁,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引得学员们窃窃私语。这台发电机是拆了美军吉普改装的,电压一直不太稳定,时常会在授课时闹出状况。
秦淮如正低头往笔记本上誊写 \"臀位矫正\" 的要点,突然胃部一阵抽搐,酸意涌上喉头。她慌忙摸出荷包里的腌梅子,却见前座穿粗布棉衣的秋喜转过头来,脸色苍白:“秦同志,分我一颗成吗?我这......”
话没说完,秋喜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襟前的银锁随着动作晃出残影,那上面刻着的 \"从良\" 二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孕妇都往这边坐!”林医生突然敲响铁皮医药箱,惊飞了梁间栖息的鸽子。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在三个孕妇身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正好跟大家讲一下孕期的注意事项和护理要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翻开有些破旧的教案,眼神里满是关切。
卡车沿着结着薄冰的胡同颠簸前行,李天佑握着方向盘的手掌沁出薄汗。帆布篷里,二十箱盘尼西林在稻草垫子里稳稳安放,可他的心却系在协和医院的礼拜堂。方向盘上还沾着前几天搬运钢轨时的油渍,此刻却被他无意识地来回摩挲。
拐进医院后门时,他瞥见礼拜堂彩色玻璃透出的光斑,像打翻的颜料盒。停好车,他当着保卫战士的面,掀开座位下的暗格,那里藏着用军毯裹着的食盒,最底层垫着油纸包的驴打滚,中间是保温的荷叶鸡,最上面还插着根冰糖葫芦,裹着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李同志,这批物资......”值班战士的话被他匆忙打断:“我马上就来!”他抱着食盒小跑向礼拜堂,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刚到门口,就听见林医生的声音穿透门板:“遇到横位难产,记住要先......”
好在很快就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他轻叩门板,推门而入的瞬间,二十多道目光齐刷刷投来。秦淮如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中的钢笔悬在《妇产科学》笔记上方,脸色比上次见面更显苍白。她身上那件宽大的列宁装下,小腹的弧度又明显了些。
“打扰了,顺路给大家送些补给。”李天佑把食盒放在讲台旁,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递给林医生,“桂花糕,刚出锅的,大家学习辛苦了,这是运输队的一点心意。”他的目光偷偷扫过秦淮如,见她抿着唇,耳尖泛红。
林医生挑眉接过油纸包,分给学员:“来得正好,课间休息。”她瞥见李天佑袖口露出的绷带,“又受伤了?”
“哦,一点擦伤,碰上了个不长眼的,小事儿。”李天佑笑着扯开话题,从食盒底层摸出个铁皮罐子,“炒核桃,补脑。” 他径直走到秦淮如桌前,压低声音,“特意给你留的糖炒栗子,在最底下。”
秦淮如指尖触到罐子的温度,突然眼眶发热。她想起昨夜腹痛难忍时,对着月光数胎动的孤独。此刻男人身上带着汽油味和寒气的体温,却让她喉咙发紧。
窗外突然传来卡车鸣笛声,李天佑攥着她的手紧了紧,手掌悬在她小腹上方,最终轻轻落在她肩头,留下句“注意身体”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就在训练班众人叽叽喳喳的围在秦淮如身边,一边帮她消耗美食一边把她调侃的面红耳赤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穿灰布军装的女干部抱着档案走了进来,她胸前系着的红绸带写着 \"妇女扫盲突击队\"。
女干部抽了抽鼻子,警惕地问:“什么味儿?不是说过课堂不许......”话到半截,她突然扶住门框,众人这才发现,她列宁装下的小腹隆起的一个明显的弧度。
“张队长也......”秦淮如眼尖,立刻递上半块巧克力。女干部脸涨得通红,犹豫片刻,突然掏出口袋里的《接生员手册》:“下月实习去黑芝麻胡同,你们敢不敢接宁大姐的胎?她婆婆还信跳大神的。”她的眼神里既有期待,又有担忧。
实操课被安排在阴森的旧停尸房。秦淮如戴着劳保手套,指尖微微发颤地触碰着橡胶假人。突然,秋喜的惊叫声打破了沉寂,她负责的假人下体竟被塞了张黄符,朱砂写的 \"血光之灾\" 四个大字被模拟的羊水浸得模糊。
林医生面色铁青,一把扯碎符纸:\"封建余毒!\" 碎屑飘进搪瓷盘里,与从美军急救包拆出的止血钳混在一起,形成了新旧观念碰撞的鲜明对比。
结业考核那日,秦淮如的列宁装已经有些系不上扣。她用徐慧真给的降落伞绸裁了件宽松的罩衫,正好遮住腹线。没想到考题竟是处理脐带绕颈,而模拟假人突然被换成了真人。一位从八大胡同救出的临盆妓女正在痛苦地尖叫,羊水浸透了铺在身下印着《婚姻法》草案的草纸。
“剪刀!”情况紧急,秦淮如脱口而出。当她接过林医生递来的器械时,才惊讶地发现,那竟是李天佑送给她的镀银剪刀,是他特意准备的结业礼物。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电报大楼正传来《社会主义好》的激昂广播,盖住了妓女虚弱却真诚的 “谢谢妹妹”。
毕业证书是印在《大公报》背面的,林医生的签名油墨还未干透。秦淮如轻轻抚摸着证书上 \"新社会助产士\" 的字样,突然感觉到一阵胎动,仿佛腹中的孩子也在为母亲喝彩。走出医院,街角转出一辆黄包车,车篷上 \"妇女生产合作社\" 的横幅随风招展,像一面猎猎作响的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