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驿馆后墙根下杂草丛生,露水打湿了裙角,凉意顺着脚脖子往上爬,我们不敢走大路,只拣那黑影里、屋檐下,屏着气儿,快步疾走。
云南城的夜里静得很,只听得见自个儿的心跳和远处偶尔几声狗吠,那两名军士倒是稳妥,一前一后护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时候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李老汉那惶恐的脸,一会儿是仓廪外墙上那块刺眼的新泥,一会儿又是璐璐苍白的面容,这吕凯,下手忒也狠辣,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正胡思乱想间,前头引路的军士忽然停住脚步,往后打了个手势,
我们赶紧闪身躲到一处废弃的屋棚阴影下,只看见一队巡夜的兵丁,提着灯笼,慢悠悠地从前面街口晃过去,甲胄碰撞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我大气不敢出,只觉得那铜牌硌得胸口生疼,
等那队人走远了,我们才敢出来。
“姑娘,前头拐过弯,再走一炷香功夫,就是白袍将军驻地的辕门了。”年长些的军士低声道
我点点头,刚松了口气,忽然,旁边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还有像是重物拖在地上的“沙沙”声,我们三人立刻又绷紧了身子,贴墙站定。
只见两个黑影从那巷子里闪出来,抬着个长长的、用草席裹着的东西,瞧着沉甸甸的,动作鬼鬼祟祟,四下张望了一下,便急匆匆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深更半夜,到底抬的是什么东西?莫不是……我不敢往下想。
夏夏三妹若此刻在,凭她那性格,定要嚷出来,幸好她没跟来,身旁的军士也是面色凝重,手按在了刀柄上。
直到那两个黑影消失在夜色里,我们才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
“快走!”我低声道,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眼看那辕门前高挂的气死风灯的光亮就在眼前了,忽然,斜刺里冲出几个人影,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个,穿着号衣,像是一个巡城的小头目,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
“几位,这大半夜的,急匆匆是要往哪里去啊?”
“军爷,我们有要紧事,需面见将军。”我心头一紧,暗道不好,面上却强自镇定
“哟,这位姑娘瞧着面生的狠。白袍将军驻地,岂是寻常人说进就进的?可有凭证?再者,这宵禁的时辰,你们几人鬼鬼祟祟在此,形迹可疑,跟咱们走一趟吧!”那小头目上下打量我几眼,灯光下,他脸上有道疤,看着有些狰狞
随即身后几个兵丁便围了上来。
“放肆!这位是璐璐太守府上二当家,有紧急军情禀报,尔等也敢阻拦?”我身边那年轻些的军士按捺不住,直接大声喝道!
“太守府上的?嘿嘿,空口无凭!谁知是不是歹人假冒?弟兄们,拿下!”那疤脸头目嘿嘿一笑
“白袍将军亲赐验字牌在此!见此牌如见将军,尔等还敢阻拦?”眼看就要动手,我急中生智,猛地想起袖中铜牌,立刻掏出来,高高举起
那铜牌在灯笼光下闪着幽暗的光,疤脸头目显然认得此物,脸色变了几变,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僵在那里。
趁他愣神的功夫,年长军士一步跨前,低喝道:“耽误了军情,你有几个脑袋?还不赶紧让开!”
疤脸头目眼神闪烁,终究不敢硬拦,悻悻地挥了挥手,带着人退到一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哼,算你们走运!”
我们不敢耽搁,疾步穿过辕门,守门的军士验过铜牌,不敢怠慢,立刻引着我们往里走。
直到进了二门,将那市井的喧嚣和方才的惊险彻底隔在身后,我才觉得两腿有些发软,靠在廊柱上,微微喘气。
“姑娘深夜到此,有何要事?”一名亲兵模样的军官迎上来,神色很严肃的看着我
我定定神,将璐璐的书信和那块绘着仓廪疑点的绢布取出,递了过去,尽量简洁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尤其强调了李老汉的死讯和吕凯可能有的后续动作。
那军官听得眉头紧锁,接过东西,沉声道:“姑娘稍候,我立刻去禀报白袍将军。”
说完,转身快步走进内堂!
等待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我站在廊下,夜风吹过,庭中树叶沙沙作响,听起来竟有几分金戈铁马之意。
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白袍弟弟会如何决断,他肯定是百分百相信我们,毕竟从扬州伴随我们打到云南;
正心乱如麻,内堂传来脚步声。方才那军官走出来,神色比刚才更凝重了几分,对我道
“姑娘,将军请入内叙话。”
我心中一喜,果然白袍弟弟还是那个白袍弟弟!
直接理了理衣裳,跟着那军官往里走,
内堂里灯火通明,白袍弟弟一身常服,正站在一张偌大的云南城舆图前,眉头拧得紧紧的。
他见了我,转过身来,脸上倒还是往日那般温和,只是眼底带着倦色。
“二姐,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他几步迎上来,语气里透着关切,“璐璐大姐的信和绢布,我都看了。快坐下说。”随即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又吩咐亲兵,“去倒碗热茶来。”
我哪里坐得住,心里的话像潮水似的往外涌:“弟弟,现在实在是情势紧急!那吕凯,他……他竟将看守仓廪的李老汉灭了口!我们夜里去查探,正撞见他那手下行凶,若不是躲得快……如今璐璐在府里称病不出,也是怕打草惊蛇,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怕吕凯还有后手!”
白袍弟弟听我说完,沉吟片刻,手指在舆图上仓廪的位置重重一点:“李老汉的死,我已猜到几分。只是没想到,吕凯动手如此之快,如此狠绝。”说着抬眼看向我,眼神很严肃,“二姐,你今夜过来,路上可还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他这一问,我倒想起来了,忙把路上遇见那疤脸巡城头目阻拦,还有黑巷子里两个黑影抬草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白袍听完,脸色沉了下来:“辕门外巡城的,并非我直属部下,是云南城旧有的兵马。那疤脸头目……我有些印象,似乎与吕凯府上的人走得颇近。”
说完语气自然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至于那草席裹物,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只怕不是什么好事。看来,这云南城若想治理好,比我们想的还要难。”
正说着,方才那亲兵端了茶进来,白袍将军,亲手递给我:“二姐,你先喝口茶定定神。”
他待我接过,才缓缓道,“璐姐信里说,仓廪的粮食恐怕早已被吕凯暗中调换,以备不时之需。若真如此,一旦有变,军中缺粮,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这话!璐璐的意思,是想请弟弟你想个法子,尽快接管那几处关键仓廪,查个水落石出,不然粮食如果被吕凯、王连全贪了,我们要个空壳云南城也没用呀”我捧着温热的茶碗,连连点头
“接管仓廪,谈何容易。”白袍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吕凯在此地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没有确凿证据,贸然动他,只怕会激起变故。当时我和年轻人攻打云南就是看吕凯和王连有价值,才放过他一马,让他管城里的粮食,我若现在动作太大,反倒落人口实。”
“难道就任由他无法无天?李老汉岂不是白死了!”我心里一急,脱口道
“自然不会。”他转过身,眼神严肃,“明的不行,咱们就来暗的。他吕凯能偷梁换柱,我们也能暗中查访。”随即走近几步,低声道,“二姐,你回去告诉璐姐,让她务必稳住,毕竟璐姐现在才是云南的真正城主,表面只作不知。仓廪那边,我自会派绝对信得过的弟兄,扮作运粮的民夫,混进去查探虚实。至于吕凯府上和那巡城兵马的动向,我也会加派人手盯着。”
“二姐,”他忽然停住,抬眼瞧我,眼神亮得灼人,“你方才说,路上撞见抬草席的黑影,往哪个方向去了?”
“像是……往城西乱葬岗那边。”我忙凝神一想
“城西……吕凯有一处别院,正在那左近。”他眉头锁得更深,下意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李老汉刚死,夜里就有人往乱葬岗抬东西……这决非巧合。吕凯这是在灭口,也是在清扫痕迹。”
“那……那我们是不是该立刻派人去乱葬岗看看?”我听得心口发凉,脱口道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白袍弟弟缓缓摇头,“他们既敢抬出去,定然会处置得干干净净。此刻去,只怕连草席片子都寻不着一片了。”随即话锋一转,看向引我进来的那个军官,“陈校尉,你挑两个机灵稳妥、面孔生些的弟兄,天一亮就混进西城那一片,听听市井口风,特别是关于吕家别院的,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陈校尉抱拳应了声,转身便去安排。
白袍这才又对我道:“二姐,你今夜冒险前来,实在辛苦了。只是眼下情势,你还需立刻回去,将我的话带给璐姐。我这里一动,吕凯那边未必没有察觉,你们在府中,万事小心。”
“弟弟放心,我省得轻重。”我连忙点头,说着便站起身,将那没喝两口的茶碗放下。
白袍弟弟也起身,从腰间解下一块更小的玉牌,塞到我手里:“这块牌子你收好,万一……我是说万一,再遇着巡城的阻拦,或是有什么急事寻我的人,出示此物,或可抵挡一阵。毕竟我是云南的大将军”
“你……你也要当心。”我握紧那还带着他体温的玉牌,心里一热,又有些发酸
他笑了笑,这时候脸上倦意更深:“我理会得。陈校尉会安排人护送你回去,还是原路,要快,更要悄无声息。”
当下也不敢再耽搁,仍是那两名军士,一前一后,护着我沿来路返回。
夜比来时更沉了,云层遮了月牙,只有几颗星子冷冷地眨着眼,穿过辕门时,我眼角瞥见那疤脸头目竟还带着几个人影在远处街角晃荡,见我们出来,贼溜溜的目光扫过,却也没再上前。
我们闪身躲进黑影里,快步疾走。或许是因心里揣着事,觉得这回去的路竟比来时长了许多。
风吹过空巷,带着呜呜的声响,我忍不住攥紧了袖中的玉牌,冰凉的触感反倒让我定了定神。
正走着,前头那年轻军士忽然又打了个手势,我们赶紧贴墙缩进一处屋檐下。只听一阵车轱辘声从另一条巷子传来,夹杂着几句含糊的交谈。
“……赶紧的,天亮前必须出城……”
“放心,打了招呼了,西城门那边是自家人……”
声音渐远,我屏着气,偷偷望出去,只见一辆骡车,盖着苦布,走得急匆匆的,看方向,竟是往西城去了。
“这是吕家采办的车,平日里这个时辰,绝不会出动。”年长军士在我耳边极低声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白袍弟弟料得不错,吕凯果然也没闲着!
好不容易望见驿馆的后墙,我们才松了口气,身边两名军士不便久留,将我安然送到,便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我顺着那杂草丛生的小径,摸到角门边,有节奏地轻轻叩了三下。
门几乎是立刻开了一条缝,璐璐姐身边那个叫墨韵的贴身丫鬟一把将我拽了进去,又飞快地闩上门,拍着胸口,小脸煞白:“阿弥陀佛,梁姑娘可算回来了!太守担心得坐立不安,催我来看了好几遍!”
我随着墨韵,蹑手蹑脚回到璐璐住的小院。
屋里只点着一盏昏灯,璐璐姐披着件外衣,正坐在窗下,手里虽拿着本书,眼神却怔怔的,不知落在何处,听见响动,猛地抬头,见是我,立刻站起身迎上来。
“二妹!”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声音里带着急切,“路上可还顺利?见到白袍弟弟了?他怎么说?”
我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尤其是白袍弟弟的安排和那吕家夜行的骡车。
璐璐姐听着,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缓缓坐回椅上,沉默半晌,才叹道:“他思虑得是。眼下我们在明,吕凯在暗,硬碰硬绝非上策。”随即抬起眼,眼中虽有忧色,却也多了一丝决断,“既然白袍弟弟已在布局,我们这边,更要沉住气。明日我便称病不见外客,府中一应事务,交由老管家出面,你我便只在这院里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