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什么？”
此时，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虽不含威严，但众人皆纷纷转身拱手。
苏绝尘抬眼看去，只见来者满头灰发，脸上皱纹横生，明明是元婴中期的修为，但看上去与凡俗八十老翁无异。
此老寿元无多。
他一眼断定。
一侧，赵新机立即上前：“陈长老，这下宗弟子不知好歹，要与我比对功法的悟性。”
“哦？”陈长老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皮，看了过去。
只见少年一袭青衫淡然而立，他面色平静，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一丝……怜悯。
此子，有点意思。
这样的目光不该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
他难道看出自己大限将至？
是的，陈长老名陈万卷，年轻时为摘星门经历数次大战，导致根基受损，此生晋级无望。
自此他便退隐藏经阁，终日与功法秘术为伴。
偶尔出来为宗门弟子讲法。
到如今，寿元无多。
在残余不多的时间内，他只希望以自己的修为和眼界，帮助门中弟子少走点弯路。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要比？”陈万卷轻声道，“比一比也好，年轻人是要有些朝气。”
这样也能激起弟子们对道法的求知渴望。
念及此，他目带深意地看了一眼苏绝尘，开口道：“今日，咱们不讲功法秘术。”
“陈长老，不讲功法秘术讲什么？”
“是啊，我辈修士所修不就是为了提升境界吗？”
“还有什么比功法秘术更重要的？”
“……”
众弟子惊讶出声。
苏绝尘目中闪过一丝异色。
不讲功法秘术？
有趣，难道对方要讲道法？
如果说功法是提升修为，秘术是提升战力，那这道法就是提升心境。
修为能在一定程度代表心境，但心境不等同于修为。
譬如凡间，熟读经书的大儒，没有灵根无法修炼，但一生阅书阅人无数，此类种种糅杂在一起，就是阅历，他们心境并不比高阶修士低。
又或如水边渔翁，一生与水为伴，他可能不懂何为金丹，何为元婴。
但他一定知道潮起潮落，什么时候该撒网，什么时候该收网，这叫知进退。
反观有些高阶修士，实力在身，寿命绵长，但遇事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大开杀戒。
此类修士，寻常时无碍，不过，遇见修仙三关定会心魔缠身，能否安然渡过，尚未可知。
修士若全凭心意行事，心中恶蛟只会越养越大。
终有一日，恶蛟抬头，便会迷失自己。
即便所修功法为正，但与魔无异。
最可怕的是，坠入魔道，却不自知。
陈万卷看着下方弟子，听着众人所言，目光平和，没有丝毫不悦。
苏绝尘知道，对方已经得道，对其隐隐生出几分期待。
这是道者与道者的对话。
微一拱手，他落座。
一旁，赵新机看了一眼苏绝尘，同样不服气地坐下。
众弟子见比试的二人都如此，也带着满腹好奇盘膝蒲团。
陈万卷见众人准备好，他收起台上满案玉简，双手虚抱丹田，双目微阖。
一时间，讲法坛内，静可闻针。
“陈某修仙五百余年，证得元婴，但因根基大损，止步于此，最近百年通读道藏，所求无非三字。”
众弟子屏气凝神，侧耳聆听。
“这三字便是……”陈万卷说着，脸上皱纹一展：“何为道？”
此言一出，众弟子面露不解，有细碎声音在下方响起。
“道不就是修为境界吗？”
苏绝尘闻言，微微摇头。
都是痴儿。
道，哪有这么简单？
陈万卷听见此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会这么认为，曾几何时，我也如此。”
“但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修为境界亦是道，但不能代表道。”
苏绝尘一听，目中露出一抹意外。
陈万卷能说出此话，说明境界不低。
世人一生何其忙碌，能停下来思考者，寥寥无几。
他们每日奔波在道上，从未想过，这是否就是人生的全部。
欲望如浮云，遮住了他们望向天空的双眼。
修士亦不能免俗，看似超脱，但也只是相对凡俗而言，当然，这是凡俗之物对修士没有价值。
若凡俗手里攥着重宝，该抢还得抢，甚至，一念之间，血流百里。
究其根源，为贪欲作祟。
贪而不得会嗔、会痴。
世间清醒者何其少？芸芸众生皆为利往。
世人迷失在声色名利之中，却忘了返璞归真的道。
看着众弟子满脸茫然，陈万卷目中闪过一丝悲悯。
他知道，他今日要讲的东西大家都听不懂，或者说听不进。
但！
但他还是要讲。
因为，哪怕他的话落在众人心间，被当前的欲望蒙蔽，终有一日，在面对道途绝境，面对心魔，或许能成为最后一丝曙光，驱散他们心中的黑暗。
邦！
陈万卷重重一敲案几上的玉简，脱口道。
“道，它混然而成，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已经存在。人们听不到它的声音也看不见它的形体，寂静空虚，它不依靠任何外力而独立长存永不停息，循环运行而永不衰竭。”
“道，永恒不灭。”
“我们应该追逐道，而摒弃心中贪欲。”
说完，陈万卷闭口不言。
众弟子心中茫然。
片刻后，赵新机忍不住开口：“陈长老，所以，道是空？”
“非也。”陈万卷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不就是空吗？”
“非也。”
“陈长老，告诉我们吧，道究竟是什么？”赵新机眉头紧锁，显然无法意会。
陈万卷低声一叹，“道”不可言，不是一时可以解释清楚的，他只能说到如此地步。
不由将视线投在苏绝尘身上：“小友，你现在可知‘道’为何物？”
众弟子纷纷看了过来。
赵新机嗤笑道：“他？一介筑基能知道什么是‘道’？陈长老，不要高看他了。”
紫轩三人闻言，更是低笑出声。
蒲团上，苏绝尘整了整身上青衫，肃然开口：“道，是自然。”
此言一出，赵新机哈哈大笑：“自然？我辈修士本就超脱天地，你跟我们说道是自然？不觉得幼稚吗？”
周围弟子也发出哄笑。
“他瞎扯！”
“就是，不懂还要装懂。”
“我要是他，就不回答陈长老的问题。”
“……”
苏绝尘却似没有听到众人嘲讽，自顾自说道：“这里的自然不是天地，而是自己如此。”
“故弄玄虚，什么是自己如此？”赵新机不服气地追问。
“简单来说，就是自己的道顺应自己本性发展，不受人为干预。”
“譬如渔夫捕鱼为生存之道，僧人买鱼放生是为悲悯之道，二者行为都与鱼有关，但他们的道都没错，所以，走自己的道，不要被他人、外物影响。”
“大道三千，并无高低之分。”
这话一出，有悟性高的弟子若有所思。
陈万卷闻言，拍案而起，大声问道：“道，要如何修？”
他没有问苏绝尘所修之道是什么，只是询问怎么修道，他知“道”却不知如何修“道”。
苏绝尘微一振袖，平声答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怎么法？”陈万卷急问。
“一个字，观！”
“如何观？观什么？”
“观地，观天，观自然，观本心，观道后方可知如何修道。”苏绝尘缓声道。
听见这话，陈万卷猛地坐在蒲团上，老泪夺眶而出，顺着岁月在脸上雕刻的皱纹间横溢，十几息后，才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我陈万卷今日能听见此话，此生无憾。”
“此生无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