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十二年的长安城,秋老虎还在发威。张良斜倚在竹榻上,看着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影,喉间泛起一阵腥甜。药炉里的火哔剥作响,煎着的是大夫开的续命方子,可他心里清楚,这副被伤病和忧思掏空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还记得初见沛公那年,他不过是个怀揣着国仇家恨的落魄公子。韩国被秦灭了,他散尽家财,雇了个大力士在博浪沙行刺秦始皇。那惊天一椎,虽然只砸中了副车,却像颗火星,点燃了天下反秦的野火。可惜,壮志未酬,他和大力士只能仓皇逃命,在荒山野岭里啃着冷硬的干粮,听着身后追兵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后来在留县遇上刘邦,才真正找到了方向。那时的刘邦,不过是个带着几百号人的草台班子首领,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听张良讲兵法谋略,就像久旱逢甘霖的禾苗。张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给刘邦分析天下局势,说到动情处,手舞足蹈,连嗓子都说哑了。刘邦却托着下巴,听得入神,末了一拍大腿:“子房啊,你说的这些,咋就跟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这话听着简单,却让张良眼眶发热。这些年,他给不少人献过计策,要么被当成书生空谈,要么被怀疑别有用心。只有刘邦,不但全盘接纳,还能举一反三。就说下邑之谋,那是在彭城大败后最狼狈的时候,刘邦灰头土脸地问他该怎么办。张良咬着牙,把地图在地上一摊,说出联合英布、彭越,重用韩信的计策。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痴人说梦,可刘邦眼睛一瞪:“就这么干!”
楚汉相争的日子里,张良的脑子就没停过。荥阳对峙时,刘邦被项羽打得龟缩城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差点听了郦食其的馊主意,要分封六国后人。多亏张良及时赶到,一把抢过刘邦手里刻玺的印信,连珠炮似的说了“八不可”。说到最后,刘邦把嘴里的饭团吐出来,骂道:“差点坏了老子大事!”可眼里的感激,怎么也藏不住。
垓下之战那夜,张良站在高台上,听着四面楚歌在夜色里飘荡。寒风卷着歌声,裹着项羽的怒吼和虞姬的绝唱。他知道,这场持续了四年的厮杀终于要画上句号了。可看着满地狼藉,听着伤兵的哀嚎,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当年在博浪沙刺秦,是为了报国仇家恨;可现在,为了这天下一统,又有多少人埋骨荒野?
刘邦登基那天,未央宫的钟鼓声响彻云霄。张良站在群臣之中,看着曾经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如今都板着脸,说着言不由衷的贺词。刘邦大封功臣,要封他三万户食邑,还让他在齐地任选。张良却婉拒了:“当初在留县与陛下相遇,这就是上天把我托付给您。封我留侯,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半真半假。他何尝不知道,这三万户食邑背后,藏着多少双嫉妒的眼睛。韩信那家伙,仗着功高,在刘邦面前都敢摆谱,迟早要出事。张良想起韩信在拜将坛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再看看如今目空一切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伴君如伴虎,刘邦能容得下打天下的兄弟,可未必容得下功高震主的臣子。
戚夫人在刘邦耳边吹枕头风,想让自己儿子赵王如意取代刘盈当太子那会儿,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惶惶。吕后派人来求张良,他隔着屏风,都能听见吕后压抑的哭声。这个曾经泼辣的女人,如今也被逼到了绝境。张良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出个法子——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
那四个白胡子老头,连刘邦都请不动,却被太子的诚意打动,愿意出山。刘邦在一次宴会上,看见太子身后站着商山四皓,惊得筷子都掉了。他指着四人,对戚夫人说:“我想换太子,可他们四个辅佐,太子羽翼已成,动不得了。”张良躲在角落里,看着戚夫人掩面痛哭,心里却没有半点快意。这后宫之争,朝堂之乱,哪有什么赢家?
随着年岁渐长,张良的身子越来越差。早年四处奔波,落下了一身病根;这些年殚精竭虑,更是把心血都熬干了。他开始辟谷,关起门来练导引之术。有人说他这是装神弄鬼,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想在这乱世里求个清净。
有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博浪沙。还是那个闷热的夏天,他和大力士埋伏在道旁,手心全是汗。秦始皇的车队缓缓驶来,他屏住呼吸,看着大力士举起大椎——突然,场景一转,他又站在未央宫的长廊里,刘邦背对着他,龙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惊醒时,冷汗湿透了衣袍。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趁着刘邦外出平叛,他留下一封书信,带着几个贴身侍从,往终南山去了。马车驶过灞桥,他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长安城。城墙巍峨,宫殿林立,可这些繁华,终究不属于他。
在终南山的日子,张良过得清苦却自在。他跟着道士采药炼丹,在溪边垂钓,看云雾在山间流淌。偶尔有故人来访,说起朝廷里的风波,韩信被杀,彭越被剁成肉酱,英布造反……他只是默默煮茶,不发一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终究没逃过兔死狗烹的宿命。
弥留之际,张良躺在竹床上,看着窗外的明月。恍惚间,他又回到了留县,刘邦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子房,走,喝酒去!”他想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手透明得能看见月光。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像是当年在垓下,又像是在梦里。
“留侯……”弟子的声音越来越远。张良合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这一生,他报了国仇,辅了明主,也求得了善终,夫复何求?终南山的风掠过竹林,卷起几片落叶,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一代谋臣,就此魂归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