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毅话音刚落,一个粗豪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满满的嘲讽之意:“邱巡抚,你在这当是过家家呢?兵贵神速懂不懂!如今我军气势正盛,正该一鼓作气,一战而下!还想停下来?”
“万一等吴勒的援兵到了,这仗还打不打了?”
说话的是辽阳副总兵曹碾,他是辽东本地将门出身,满脸虬髯,身材魁梧,说完还用一种混合着轻蔑和挑衅的眼神看着邱毅,没有丝毫尊敬之意思,其他人自然也有样学样,身后几个辽东系的将领纷纷附和。
“就是,婆婆妈妈真跟个文官似得!”
“兄弟们流血流汗,眼看就要破城,岂能半途而废?”
邱毅本是扬州的都指挥使,乃是世袭武职出身,可他当年高中过举人,乃是国朝罕见的特例。
景运帝亲政后,有意的提拔武将地位,因而在景运三年李冲一案后,被特旨提入了兵部,做了兵部侍郎,从此便又成了文官。
这么做官的确扩宽了邱毅的官途,却也使其两边都靠不上。
文官集团蔑其为丘八,武将集团又视其为“叛徒”,若非如此,堂堂巡抚岂能被手下武将当面诋毁。
陈牧在山西时,哪个部将敢呲牙?
邱毅对此早已习惯,虽然心中暗怒不已,脸色却不变,只是看向郑国公,语气依旧平稳:“国公,我军倾力而来,所求乃赫图阿拉,非一界凡小城。若在此折损过多精锐,即便破城,后续进军亦恐乏力。女真主力动向不明,有消息称蒙古彻辰汗也在虎视眈眈,不可不防啊!”
“巡抚大人!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郑国公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彻辰汗连战连败,蒙古草原烽烟再起,内斗不休,岂能再有心思来辽东?至于吴勒,本帅就盼着他来呢”
“领军打仗,是本帅这个平虏大将军的差事,邱巡抚安定后方,保持粮道通常就是了”
郑国公摆了摆手,不再看邱毅,转而望向曹碾,命令道:“曹副总兵,本帅再给你五千精锐,加强东面攻势!日落前,本帅要看到大明的军旗,插在界凡城头!”
“末将得令!”
曹磔狞笑一声,抱拳领命,得意地瞥了邱毅一眼,大步流星地下台点兵去了。
邱毅望着曹磔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郑国公那决绝的侧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抬头看向天际,残阳正缓缓西沉,将漫天硝烟和飞舞的旗帜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赤红色。
战争的齿轮,并不会因个人的忧虑而停止。
在重赏和严令的驱动下,明军的攻势更加疯狂。曹磔亲冒矢石,带着辽东健儿猛攻东城。
京营等客将也不甘示弱,指挥着装备精良的士兵猛冲其他方向。
鲜血浸透了城墙上下的每一寸土地,尸体堆积如山。
终于,在夕阳即将完全隐入地平线的那一刻,一声巨大的轰鸣和冲天的欢呼从东面传来—东城门开了!
明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了界凡城内!
“万胜!”
“大明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四野,残存的女真守军陷入了最后的绝望抵抗,巷战在各个角落爆发,但大局已定,这座吴勒内定的下一座都城,在坚守两天后,彻底陷落。
郑国公在高台上,看着明军龙旗在界凡城头升起,终于畅快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小小女真,不过如此!”
当夜,界凡城内灯火通明,喧嚣达旦。胜利的狂欢掩盖了白日的惨烈。
士兵们搜寻着战利品,争抢着女真人遗落的财物,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浓郁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又兴奋的味道。
在中军大帐的庆功宴上,气氛却有些微妙。
郑国公高坐主位,接受了众将的轮番敬酒,志得意满。卢受在一旁敲着边鼓,话语间已将下一步直捣赫图阿拉的功劳预定了大半。
曹碾因先登之功,被郑国公亲自赐酒,意气风发,言语间不自觉便对京营将领白日里“进展迟缓”颇多嘲讽。
几个京营出身的参将、游击脸上挂不住,反唇相讥,说辽东军“莽撞冒进,徒增伤亡”。
若非郑国公在场弹压,几乎要当场争执起来。
邱毅坐在末席,默默地吃着菜,滴酒不沾。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这群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将领,心中忧虑更甚。
“缴获的物资中,并无多少粮草,守军的铠甲兵器也显得陈旧。这不像是一个重镇应有的储备,倒像是一个……被刻意消耗过的陷阱”
邱毅趁着一个间隙,再次向郑国公进言:“国公,界凡虽下,我军伤亡逾万,士卒疲惫了是否在此休整两日?广派夜不收,哨探赫图阿拉虚实及努尔哈赤主力动向?粮草辎重也需时间从后方运上……”
“邱巡抚!”
郑国公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醉意中带着明显的不悦,“你怎地又来了?我军携大胜之威,正该乘胜追击,岂能坐失良机?吴勒此刻定然胆寒,正是一鼓作气,犁庭扫穴之时!”
卢受正憧憬着将来进司礼监呢,闻言也尖声道:“是啊,邱大人。兵贵神速嘛!皇爷和朝堂诸公,可都等着咱们的捷报呢!若是耽搁了,朝中那些御史言官的笔,可不是吃素的。”
“可是国公……”
“不必多言!”
郑国公断然挥手,脸上已现怒容,“邱巡抚,你一再危言耸听,扰乱军心,莫非见不得我军建功?”
这话极重,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邱毅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泥人上有三分土性,邱毅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豁然起身道:“我邱毅也是领军出身,打的仗不比在座各位少,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女真为祸数十年,屡剿不利反而越挫越勇,难道真是之前剿匪不利?若吴勒用诱敌深入之计,引诱我军贸然出动再群起而攻,国公爷,在座的各位,你们又当如何!”
“如何行军,自有本帅做主。邱巡抚,文官来前线本就不妥,明日你就回后方坐镇吧”
郑国公说完不再理他,转而与诸将商议明日进军路线。
邱毅那也是红脸汉子,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就不再纠缠,长叹一声道:“言尽于此,诸位且细思量”
言罢,出帐上马,径直准备返回沈阳。
郑国公虽与众将商议,目光却凝视着邱毅离去的方向,仿佛有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多年的沙场经验告诉他,邱毅是对的。
可有时候,对的意见不代表对的事。
这一仗他必须打!
他不是陈牧,那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真敢据理力争。
郑国公一系传承两百年,这份荣耀和与之绑定的各方利益,已经牢牢成为一道枷锁,让郑国公没有任何办法和勇气反抗朝廷的命令。
人,只有拥有的更多,才越会害怕失去。
“崇俭,若老夫过不去这个坎,辽东就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