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菜了，我媳妇咋追来了？”
郭书记头疼的望着山下的女人，刚往医院送过去俩老的，这又跑来个当娘的。
从那天家里收到大儿子牺牲的消息后，郭母直接一病不起，不吃不喝的在医院里靠着挂点滴吊着一口气。
明明他提醒过小儿子别把具体下葬的消息告诉她，结果临了还是没瞒住，连命都不要的追过来了。
周卫国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的确有一位披头散发的妇人边跑边哭嚎，甚至，一路还摔了好几跤。
“快走，快走……等我媳妇追上来了，一定拦着不能好好下葬，非把孩子抱回家不可。”
郭书记催促着送葬队伍，这次下葬的随行人员可不是普通人。
有县里的各级领导和部队派来的代表，真要被自家媳妇哭闹的耽搁下去，别人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会有想法。
“好歹她也是你孩子的娘，真不等等吗？也让她送自己儿子一程。”
“对呀，郭书记，小军牺牲了是烈士，光宗耀祖的事，当娘的亲自来送一程也说的过去。”
“咱这里虽说有不让女人上坟地送葬的习俗，但特事特办嘛。儿子活着离家的，死了才回来，总得让当娘的过来看一眼。以后想孩子了，也能偷偷过来祭奠一下。”
“你看婶子都追上来了，不让她看一眼说不过去，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哪有不想的呢？现在儿子没了，别逼到最后连媳妇也保不住了。”
……
要好的同事们纷纷劝说着郭书记，望着山下冲上来的女人越来越近。
身后小儿子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扶膝看着已经追到半山腰的亲娘，喊了一嗓子，“娘，女人不能进坟地！对我大哥不好！”
这一声，喊的郭母顿住了脚步，满眼悲戚的望着快到山尖尖上的送葬队伍。
嚎了一声，“凭什么不行？我是郭向军的亲娘！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连送他最后一程都不行吗？”
“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儿子为国捐躯，人都没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就是对你大哥好？”
山上的人听见山下娘俩的声声对峙，全将目光看向郭书记。
现在刚改革开放，好些人还是旧思想，旧想法，认为女人去坟地不吉利。
但凡过年过节这些重要的日子，也是家里的男人和男丁上坟祭拜，女人守好家里，准备好贡品这些琐事。
真要男人不在世了，或者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男性，女人也得趁着夜色朦胧的时候匆匆来，匆匆走，生怕自己去上坟被别人看见。
眼瞅着人渐渐追上来，郭书记立马踉跄的迎上前，想劝阻一下孩子娘，千万不能给他惹事。
“媳妇，追到这儿行了，回吧！这么多人看着呢！咱得按规矩来。”
匆忙拦下人，轻声劝慰几句，想缓和一下她火冒三丈的性子。
“你滚！脑子装粪坑的糊涂蛋，亏你还是公职人员呢，满脑子的封建余孽。
今儿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我看儿子，我就撞死在谁身上。
反正儿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你个遭天杀的，非把孩子送部队去，这下好了，人没了，你赔我儿子！
亏你还是公社书记呢，顶个官帽，有个狗屁用！”
郭母对拦下她的男人又咬又打，狠厉的巴掌一下下打在郭书记的身上和脸上，这已经不清楚是他这段时间第几次挨人打了。
家里，父母打他骂他，媳妇怨他恨他，连小儿子对他也置之不理。
他们都怨自己当初逼孩子去当兵，却没想过前几年的生活有多难过。
考大学的路被直接堵死，实行工农兵大学推荐制，每年全县就几个名额，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呢。
除了当兵，只能抓住机遇进厂当工人。
但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职位，好些还是“世袭制”，家里孩子还等着亲人早退休早继承，哪有那么多空岗位塞人。
他一不爱好送礼求人，二不想助长歪风邪气，三认为大儿子的各项素质不错，也算个当兵的好苗子。
最后征得孩子同意，郭书记力排众议终于把郭向军送上了征兵的列车。
然而，这才安稳几年而已，谁也没想到西南边境会突然爆发战争。
他从报纸上得到消息后偷偷捏了把冷汗，谁也没敢告诉，每天默默守着这个秘密，祈祷儿子能平安活下来。
直到领导找他谈话安慰他时，郭书记才得知了孩子已经牺牲的消息。
等父母家人知道消息后，郭家彻底闹翻了天，他也成了家里的罪人。
听着媳妇的埋怨声，郭书记愧疚的垂下头，佝偻着腰。
任由她发泄也不阻止，直到郭母精疲力竭的瘫在地上时，才泪眼巴巴的望着林靖轩。
嗫喏着哭腔恳求他，“同志，我求你让我再抱抱孩子吧，明明上次回来探亲时还好模好样的，这才多久人就没了？”
“求求你行吗？我再不抱抱他亲亲他，以后没机会了，我求求你了，我孩子只剩下一把灰了。
我想带他回家看一眼，我怕他走山路不认识家门，找不到我怎么办？”
“那么黑，路这么远，他才回来过几次而已，家里早变样了，我不放心啊……”
郭母一声声低语乞求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模样活脱脱疯了似的。
身子也朝着他们直挺挺的跪下来，不顾山石裸露出来硌的膝盖疼，泪眼通红的望着这些来送葬的人。
原本林靖轩捧着骨灰盒走在队伍最前面，默默地调转身抱着骨灰来到郭母跟前。
把骨灰盒放到她怀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枚亮闪闪的军功章。
“大娘，这是小军的荣耀，原本随行下葬的，给你带回家留个念想。
还有他的个人物品，我也全带来了，等完事后也拿给你，里面有他上战场前写好的遗书，你拿回家好好看。”
林靖轩暖声宽慰她，看着她把骨灰盒抱进怀里紧紧搂着一言不发，唯有扑簌簌的眼泪颗颗砸在上面。
上面清晰的一寸军装照片正是她儿子参战前没多久拍的，家里还有一张他刚参军入伍时的照片。
照片里神采飞扬的孩子眼神炯炯的直视前方，微微含笑的嘴角看的出他有多高兴。
“小军，妈妈来接你回家了，记得跟上妈妈昂！
我已经把你屋里的床单被罩全换成新的了，晚上你一定睡的舒服。被子也晒过了，屋里也打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