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菲的脚步停了。
她身后，那名唾沫横飞、正滔滔不绝介绍着自己治下城市有多么繁华的守城护卫队队长，话音也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
队长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完了！
是哪里说错话了？
还是自己的语气不够恭敬？
这位传说中的血姬大人，喜怒无常，自己不会要人头落地了吧？
他战战兢兢地顺着尤菲的视线看去，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墙角，几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魔族小女孩，其中一个还伸出脚，用鞋尖一下下地点着女孩瘦弱的肩膀，嘴里骂骂咧咧。
队长瞬间“悟了”！
他懂了！
尤菲大人是嫌这肮脏的一幕污了她的眼！
是啊，在如此“繁华”与“希望”的城市里，怎么能容忍这种阴暗面的存在！
这是在敲打我！是在考验我的办事能力！
“混账东西！”
队长勃然大怒，猛地回头对自己手下的士兵低吼，“还愣着干什么？把那群垃圾给老子清走！快！”
他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尤菲，那压着火的声音反倒更显急切。
那些披着统一制式黑甲的士兵闻令而动，沉重的军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咔咔”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朝着巷口大步走去。
那几个小混混正欺负得起劲，一回头，看见一队杀气腾腾的城卫兵直冲自己而来，吓得魂飞魄散。
“跑！”
他们以为是前几天抢劫商人的事发了，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更深、更黑暗的小巷，瞬间没了踪影。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只剩下那个蜷缩在冰冷地上的小女孩。
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一双眼睛。
不远处，一个身形娇小的银发小姐姐正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不耐，反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很温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尤菲冲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收回视线，转向身旁还在擦汗的队长。
“去，给她拿些吃的。”
“啊？”队长一愣，拿吃的？不是应该把这影响市容的小乞丐也一并赶走吗？
但对上尤菲那平淡无波的眼神，他一个激灵，瞬间再次“悟了”！
高！
实在是高！
血姬大人这是在彰显自己的仁慈！
先以雷霆手段驱逐邪恶，再以菩萨心肠安抚弱小！
这才是真正的大人物风范！
“是！属下明白！”
队长重重顿首，随即转身，对着一个手下吼道：“快去！到城里最好的面包店，买最软的白面包！再去旁边的烤肉店，切一块刚出炉的蜜汁烤肉！快去快回！”
“还有把刚才那些小混混给我处理掉！”
那副恨不得把全城美食都搬来的架势，让尤菲都忍不住侧目。
她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想直接给那孩子一点钱，但转念一想，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自己前脚给钱，后脚那些混混就可能把钱抢走，甚至会给这孩子招来更大的祸端。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可现在，她连“渔”都给不了。
能让她立刻填饱肚子，或许才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看着士兵将热腾腾的食物塞进小女孩怀里，女孩那先是错愕，随即死死抱住食物，对着自己这边猛地鞠躬的模样，尤菲的眼神愈发深邃。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让她看到了魔族的外患。
而今天这一幕，却让她窥见了魔族早已烂到根子里的内忧。
所谓的和平，不过是粉饰在溃烂伤口上的华美绸缎。
看来，光是赢得战争，还远远不够啊。
尤菲停下脚步，目光淡淡扫过街道。
“这城里，倒是太平。”
她的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大白天的，街上就有士兵巡逻，真是辛苦。”
这话落入队长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
他那张憨厚的脸瞬间笑开了花，胸膛都不自觉地挺高了几分。
“那是！这都是我们伟大的斯蒂城主大人英明神武，治理有方！”
队长还想再吹嘘几句，却发现尤菲的眼神已经越过他，落向了远方。
那眼神里没有半点赞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尤菲收回目光，也懒得再同一个脑子里塞满肌肉的蠢货多费口舌。
“带我们去魔法传送阵。”
“啊？”
队长当场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传送阵？
这就走？
他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上。
‘不是……不应该先去城主府吗？’
‘我的人刚快马加鞭去报信，这会儿城主大人估计酒都倒好了啊！’
‘现在过去说人要走，城主大人不得扒了我的皮！’
一想到城主那张严肃威严的脸，队长额角瞬间冒出冷汗。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慌乱。
“那个……尤菲大人！”
“我们的城主斯蒂大人，已经为您备下了最丰盛的晚宴，就等您！”
见尤菲不为所动，队长急得快要跳脚，赶紧说道。
“城里那些贵族大人们，听说您要来！”
“他们都想亲眼见一见，传说中的……血姬大人！”
“血姬大人”四个字一出，尤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进城时看到的另一番景象。
那些蜷缩在墙角，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魔族同胞。
再对比队长口中那些因为激动的贵族。
何其讽刺。
尤菲侧过脸，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伊莉丝。
“要去么？”
伊莉丝优雅地抬手，理了理鬓边的一缕发丝，红唇轻启。
“我都可以。”
尤菲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去或不去，那场奢华的宴会都已经摆下了。
那些虚伪的家伙，不过是想借机攀附关系。
山珍海味摆上桌，他们大概也只会动几下筷子，装装样子。
最后，满桌的佳肴都会被当成垃圾倒掉。
浪费。
何等的浪费……
等等。
与其让那些食物被白白倒掉……
倒不如……
一个念头在尤菲心中悄然成型，她眼底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一丝。
她再次看向已经快要哭出来的队长，终于金口一开。
“走吧。”
队长的表情由悲转喜，几乎要喜极而泣。
“太好了！尤菲大人，城主府这边请！”
尤菲迈开脚步，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让队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倒要亲眼看看。”
“你们那位伟大的城主，到底准备了，一场怎样‘丰盛’的宴会。”
城主府邸，宴会厅。
能倒映出人影的黑曜石地板，与天顶垂下的巨型水晶吊灯交相辉映，将整座大厅照得恍若白昼。
城主斯蒂穿着统一制式、镶嵌金边的华丽礼服，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被一群同样衣着光鲜的贵族们团团围住，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名贵香水味，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慌。
“斯蒂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那位大人怎么会突然来我们莫林顿这种小地方？”
“我的天，难道是……”
一个以放高利贷闻名的胖男爵，脸上的肥肉抖个不停，几乎要哭出来：“大人，我我我……我上缴的税款可是一个子儿都没少啊！”
他身旁一个面容阴柔的年轻贵族则悄悄拉了拉自己父亲的衣袖，压低声音，语气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兴奋：“父亲，这是机会！传说那位尤菲大人喜怒无常，若是能讨得她的欢心……”
他的父亲脸色煞白，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声音又急又轻：“闭嘴！你想死别拉上全家！”
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苍蝇，搅得斯蒂心烦意乱。
“好了！”
他猛地提高音量，声音在大厅中回荡，总算镇住了场面。
“都给我安静！”
斯蒂扫视着眼前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冷声道：“尤菲大人马上就到，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成何体统？！”
他嘴上训斥着别人，自己的后心却早已被冷汗浸透。
其实，他也是半小时前才知道这个消息。
那个负责城防的斥候队长，连滚带爬地冲进他的书房，嘴唇发紫，话都说不利索，只重复着一个名字。
“尤菲大人……”
就是这个名字，让斯蒂当场僵在原地，手里那支价值不菲的羽毛笔都掉在了地上。
魔族至高无上的“四大血姬”之一，尤菲。
传闻中，她心情不好时，会随手抹掉一整座城市。
传闻中，她最喜欢的收藏品，是那些曾忤逆过她的魔族领主的头骨。
传闻中，她代表着女王陛下最直接、也最残暴的意志。
斯蒂飞快地在脑子里把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过了一遍，从上任城主以来干的每一件事，小到去年克扣了一点修路款给自己换了张新床，大到……
还好，没有大的。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自己一向安分守己，忠于女王陛下，从未有过半点不臣之心。
这次，应该只是……路过吧？
对，一定是视察！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立刻吩咐下去，用最快的速度备下这场极尽奢华的晚宴，并通知了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贵族。
此刻，看着眼前这群人，斯蒂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他自己是干净的，可不代表这群家伙也干净。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正低头擦汗的军备官，那家伙倒卖军火给人类冒险者的事，自己早有耳闻，只是没抓到证据。
他又瞥了一眼那位风姿绰绰的寡妇伯爵，传言她在研究某种禁忌的灵魂魔法。
这些混账东西，平时一个个作威作福，现在全成了鹌鹑。
怕就怕，这群人里，藏着什么真正的“脏东西”，惹得那位大人不快。
到那时，血洗莫林顿，自己这城主怕是第一个要被拧下脑袋当夜壶！
斯蒂缓缓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好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偌大的宴会厅，方才还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此刻却落针可闻。
所有贵族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他身上。
斯蒂的视线冰冷地扫过全场，从一张张或倨傲或优雅的脸上掠过。
“你们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心里有数。”
“那些无关紧要的贪婪和欲望，我不说。”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让在场的不少人后颈发凉。
“但是……”
斯蒂顿了顿，锐利的紫色眼眸里，杀意一闪而逝。
“如果是因为其他事，被尤菲大人查了出来……”
“那后果，你们自己清楚！”
话音落下，宴会厅内的气氛彻底凝固。
贵族们脸上那副从容优雅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住，神情各异，精彩纷呈。
有的人依旧镇定自若，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显然是自认行事滴水不漏，没有任何把柄。
而更多的人，脸色却瞬间变得煞白。
有的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有的端着酒杯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猩红的酒液在杯中晃出危险的弧度。
他们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
是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还是心存侥幸，赌一把尤菲大人查不到自己头上？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整个大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时——
一名侍卫快步从侧门走入，脚步无声，却带着一股急切，径直来到斯蒂身边。
他附耳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说道。
“大人，快到了。”
斯蒂心头一凛，立刻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气势。
他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无可挑剔的华丽礼服，连袖口的一丝褶皱都抚平，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宴会厅门口走去。
他要亲自迎接。
当他走到门口，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远处，三个娇小的身影在卫兵火把的映照下，正缓缓走来。
为首的自然是尤菲大人。
但斯蒂的目光，却在瞬间越过了她，被她身侧的另一个身影死死地钉住了！
那是一个女孩。
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像是融化在夜色里的墨。
当她走近，火光映亮了她的脸。
以及那双……赤红色的眼瞳。
轰！
斯蒂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尽数褪去，手脚冰凉！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在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土崩瓦解！
身体一软，膝盖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后冰冷而华贵的门框，才勉强没有当场失态跪倒。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被自家大人的反应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身体不适，刚想上前搀扶。
却听到斯蒂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颤抖。
“是……”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