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挤我!我先看到她的!我要银子!我要拿银子去换江南第一的永安坊花魁一夜——”
“还你先看到的,睁眼看看,你那牛眼睛看得清人还是看得清银?”
“宁姑娘——宁仙子——你是谢府的谁?我带你来的!你说说,我是第一个喊你名字的吧?”
“什么仙人,我看分明是财神爷!”
“快点快点!谢府贴的告示说了,谁送人回来就是五千两,咱们赶紧冲进去——”
“哎哎哎,你踩我脚了你!”
谢府门口像被油锅炸过,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涌了过来,齐刷刷朝着台阶上那一袭月白身影伸脖子张望,像是看见了什么从天而降的神明宝像。
人群簇拥着往门口挤,竟把门槛当成聚宝盆般踩得嘎吱作响。
谢灵伊脸色沉了下来,裙裾一转,站在阶前,眸光冷若冰霜。
宁时轻轻咳了一声,拉过自己妹妹,偏头对谢灵伊低声道:“你要......付钱吗?”
谢灵伊歪头:“付钱?”
先前来报信的、描述在何处何时见过的,若是属实她都是付过钱的,现在人既已归府,要什么赏钱。
谢灵伊的脸色已经从原先的惊喜转为冷硬,她高高站在阶上,眼尾微挑,望着那一众拥挤不堪、乱糟糟的百姓,眼神逐渐转冷,像覆上了一层结霜的湖面。
她并不大声,只是缓缓抬起一根素白手指,朝前一划:“——把这些人,统统打出去。”
家丁们领命,如狼似虎冲下台阶,长棍一横就开始清人:“都散了!谢府不缺这点笑话!”
“哎哎你们谢府讲不讲理啊!是你们贴告示的啊!”
“我送消息的!我昨天还看见她在南门买豆花了!”
“我喊了一嗓子,怎么也该给点赏——哎哎哎打人啦!!!”
“滚。”
谢灵伊终于开口,只一个字,声调极轻,分量却重。
“赏银是给有用之人的,”她一手揽袖,姿态慵懒又清贵,“不是给这等市井油嘴、墙头草、风一吹就摇进来攀赏的癞皮狗。”
“下次再叫嚣,舌头一并割了。”
那几名想借喊话抢头功的中年汉子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谢府家丁从人堆中拎了出来,手脚并用地挣扎,嘴里还念叨:“不是你们自己说的嘛,送来就给五千两,我这人都快送上门了还——”
“谁送的?”谢灵伊懒得垂眸,眼角都没动一下,“你?”
她冷笑一声,抬手一挥:“掌嘴三十,扔到街角去。”
“谢小姐饶命啊!”
“我真的是——”
“宁姑娘,您说句话啊!”
可宁时只懒懒侧过脸,避开那点扑面而来的唾沫星子,语气云淡风轻:“我认不得他。”
谢灵伊点头:“听见了吗?人都不认你,谢府可没闲钱养骗子。”
那帮家丁不再迟疑,直接拖了出去。
众人哀叫声、拍地声、银子梦碎一地声此起彼伏,一路嚎到街口才停。
大门这才缓缓阖上,彻底隔绝了外头的喧嚣尘世。
谢府重归清净。
宁时偏头望她,被这乱象逗乐:“你这样把人打出去出去,会不会被写进州府野史,说金陵谢氏仗势欺人”
谢灵伊瞥了她一眼,眉头一挑:“本就是几个无功之人来蹭赏银,先前来的我都给了钱,这几个泼皮打了出去便是。”
“我贴了满城的告示,若人人都来冒功邀赏,那谢府便是再多的金银都堵不上这些人的饕餮胃口。”
宁时点了点头。
这头宁殊晴笑得倒是甜腻,仿佛才听见二人说话一般,整个人都软绵绵地靠在宁时肩头,声音娇娇软软地唤道:
“谢姐姐何须如此恼怒?姐姐如今回来了,好好地叙一叙才是,打打杀杀冲散了喜气,多没趣。”
她一开口,话里话外、句句带刺,偏偏还用的是软得化骨的腔调。
谢灵伊神色不动地盯着她,眼底寒意泛起,又冷又淡地回了句:“我自会盼她归来,不劳宁小姐在旁指点。”
这句“宁小姐”咬字极轻,恰如她笑意微扬时嘴角挑起的一点薄凉——喜怒形于色,偏偏那分冷淡里最难捉摸,叫人如芒在背。
她本性带三分凉薄,七分的漫不经心,出身富贵官宦之家便给了她十分底气,她态度也不算咄咄逼人,可那种傲气,像是与生俱来地把旁人压得低了半个头。
但若说是全然如此高傲狂气,可那傲气若是对上心仪之人,便自然而然地矮了,乃至于低到泥土里、尘埃里。
宁殊晴倒像是听不懂似的,神情愈发温软,几乎将整个人都靠上了宁时的肩,笑得娇滴滴的:“姐姐,镣铐好疼,解开罢。”
说着,纤白的手腕轻轻一晃,那一截银制锁链撞在腕骨上,发出“叮啷”一声脆响,似乎真是痛极了。
宁时垂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柔了一分,似笑非笑地说:“还知疼?”
宁殊晴眨了眨眼:“自然知疼......姐姐不心疼我么?”
谢灵伊抱臂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面上没有表情,眼底却几乎能结一层霜。
空气一度静下来。
宁时缓缓抬手,落在宁殊晴肩头——看似温和地轻拍,实则几指翻转,悄无声息点了她一处昏穴。
宁殊晴怔了一瞬,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软倒,被宁时顺势一扶,递给一旁侍立的婆子:“送去宁慈涟姑娘那处,好生照看。”
婆子急忙应声,低头退下。
谢灵伊看着她将人送走,没说话,眼里却多了点复杂神色。
她自小在金陵贵族堆里长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可偏偏宁时这人,说不清是什么路数,仿佛裹着风,带着雪,看着温顺,实则难捉——你想猜她的心,却总得隔着几重云雾。
“我以为要吵吵闹闹到膳堂。”
她垂眼收帕,语调轻飘,像顺嘴的一句玩笑,可尾音却压得低,隐了点没能说完的东西。
宁时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她撒娇,你吃醋?”
谢灵伊眼睫微动,却没接这话,只是抬步往前走。
宁时落后半步,脚步不紧不慢,过了一瞬才又道:
“我今后要以身犯险,怎么能让她跟着,可能还是要麻烦你照看一下她。”
谢灵伊倒是没接这话。
照看?
这来才不多时,一会儿便要走了?
她知道宁时来历古怪,多半便是城阳王要通缉之人,所以在悬赏令上刻意隐去名字,好不让人将她与那城阳王要缉拿之人联系起来,是为刻意保护。
但在工匠人之间以及金陵上流贵族口中,怕是已经有了些名气。
她不知来历,如今也不知何故竟要请缨护送谢家的物资去晋地救灾,和谢禛接洽......
可谢灵伊一想到十几日前谢府的普通家丁带回来几个残疾孩子说是宁时吩咐安置,她又觉得言之成理了。
毕竟那人向来是面柔心软之人......若是去晋地,倒也说得过去??
神经大条的谢小姐刻意压下了对宁时的怀疑,选择了相信。
不过现在宁时说要离开,说她要以身犯险,要她照看那个软语粘人的“宁妹妹”——谢灵伊嘴上不说,心里却忍不住想:
......她去哪里?
她要做什么?
她会回来吗?
倘若不回来,她留下这句“麻烦你照看一下”,算不算托付?
谢灵伊忽然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轻石,不重,却有些闷。
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自己便是不喜拘束之人,也不喜欢被劝告,只是......
她刻意将这些心思压下去,仿佛这样便能不去在意。
于是两人一路走到膳堂,相对无言,只听衣袂摩挲与鞋底轻响,在堂廊深处回旋。
偌大的谢府一如既往静谧有序,只有几只肥鸽子栖在回廊上头,咕咕叫着,似乎在喧闹这段没人说出口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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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膳堂内,香汤未冷,盏中蒸气缭绕。
楠木嵌螺钿的八仙桌上,先铺了一层茜色云纹锦缎,再覆上雪也似的细麻桌布。
碗盏皆是定窑白瓷,薄如蛋壳,迎着光能透出手影。
描金海棠式攒盒中码着几样精致小点:鹅油酥饼层层起酥,形如秋日红枫;栗粉甘露卷切开露出里头蜜色的茯苓馅,甜香里裹着山野清气。
最显眼的当属那盏冰糖燕窝,燕丝在琥珀色的梨汤里舒展,上头飘着两粒新摘的桂花,金灿灿地点在白玉般的盏中。
侍女捧来一笼刚出蒸屉的翡翠烧麦,碧绿面皮是用菠菜汁揉的,里头裹着宣威火腿与天目笋丁,热气混着荤香在轩内漫开。
谢灵伊随手夹起一枚搁在宁时面前的小碟里,那烧麦皮薄得能看见里头馅料,笋尖的嫩黄与火腿的绯红透过翡翠皮,倒像真成了件玉雕的玩意儿。
宁时一手托腮,懒懒地坐在案前,姿态舒展。
她换了一身素青的家常衣衫,眉眼之间少了些出门在外的冷意,多了几分打量风景时的松弛。
两人对过宁时到底是怎么失踪的一事,宁时倒也不说实话,只说去宁殊晴那里玩了几天,谢灵伊自然是不信,但也不想揭穿。
于是一时无话,只碗盏间汤羹声微响,银匙舀汤时触碰瓷器的轻响,在幽静堂中泛起清波。
谢灵伊低头饮了一口汤,抬眼偷觑那人一眼,又迅速避开,像是做贼被逮了正着。
对方神色慵懒,一副你要说就说、不说我也不着急的架势。
可她偏就爱那几分慵懒风流之意,和她记忆中所爱之人分毫不差的慵懒风流。
她心头微跳,想着这会儿左右无人,好像......正是和宁时独自相处的良机。
好机会。
可许久不见,她心头却不知道怎么藏了几分怯意,留着不发,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低头用着汤羹。
......
笨嘴快说啊。
“对了,”宁时忽地开口,语气轻描淡写,“你之前送我的那块玉佩......”
谢灵伊心头一跳,手中银匙微顿:“嗯?”
“我不小心弄碎了。”宁时低头,语气却不太有愧疚,反倒带着点理所当然,“我还想要一枚一模一样的。”
“......”
谢灵伊整个人僵住,仿佛汤也不香了,玉也碎在了她脑门上。
她没记错的话,那块玉佩,是她半夜躲在灯下,自己一笔一画刻的篆字——
“一心伊人”。
佩玉者,一心只系伊人。
伊人是谁,她便大方自认了。
那时她送出去时还不动声色地挑了块颜色最温润、打磨最光滑的,用了玉坊里最好的一方料石。
如今倒好,被摔了。
谢灵伊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这个节点说这事?
对方是在?
和自己断情?
......
且不说什么时候定的情。
但还想要一枚一模一样的......
大致并非是决绝之意,多半是真的不小心弄碎了。
虽说玉碎是为挡灾,但碎玉毕竟寓意不好。
......
宁时正端着汤盏,神情平和,眼角却压着笑意,明显看出了她的反应。
那点恶意藏得不深,有点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灵伊的反应。
这人是真的有点变坏了。
“你不记得那块玉了吗?”宁时看她,语气诚恳得可疑。
“记得。”谢灵伊神色努力维持正常,“你......你怎么碎的?”
“可能是佩着它睡觉时,一翻身压着了。”宁时抬眸,似笑非笑,“梦里听见它碎了,醒来就成了碎片。”
谢灵伊:“!!”
她嘴巴微张,眼角都跳了两下,好一会儿才哑声问:“你......你抱着它睡觉?”
“嗯。”宁时点点头,声音含糊,“后来梦里还做了点别的......但梦醒了,只剩玉碎。”
谢灵伊脑中轰的一声。
“那......你真想要一模一样的?”
她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耳根已红到了颈侧。
笑话,不过是块玉,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眼前人这话......
“嗯。”宁时点头,眼神毫不闪躲,“连背面也要刻字,别省了。”
谢灵伊握着汤匙的手一抖,差点把碗碰翻。
她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上面刻了什么?”
“忘了。”宁时诚恳地说,“你说说?”
谢灵伊深吸一口气,几乎被她这装傻的样子气笑了。
“你不记得还——”
“那你念念看?”宁时又舀了一勺汤,慢条斯理,“我记性不好,你教教我。”
谢灵伊:“......”
若是对着寻常人,她自然是恼羞成怒直接要打她了,但对上眼前这云淡风轻故意装傻的恶人,她意外地没脾气。
她垂眸,语气轻松:“你若喜欢,我多给你几块玉。”
“好。”